他们所做的具体责任归属与分析也许是错误的,但是不管他们还是他们的读者,都可以正确地拒绝这样的观念:他们的这种研究活动能够为社会学的进步、为某种深刻的形而上学洞见所取代,或因此而变得无效,就像开普勒弟子的发现取代东方占星家的活动、使之无效一样。 162 以他们独特的方式,某些现代存在主义者也主张个人选择行为的极端重要性。他们中的有些人谴责所有的哲学体系、所有的道德(或其他)学说,仅仅因为它们都是体系或学说,因而都是空洞的。这种谴责也许是无效的。但是他们中的更加严肃的人,在坚持人的自主性方面,并不亚于康德。也就是说:因为某个行动或某种生活方式本身的缘故,而自觉献身于它。这种最终意义上对自由的承认,从逻辑上讲,是否给了我们向他人说教的资格,或者是否给了我们评判过去的资格,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至少,它显示了知识分子一种值得称赞的力量,去揭穿那些解释一切、为一切辩护的神正论的伪装。这些神正论在寻求存在的统一模式方面,许诺将人文科学同化进自然科学。 不管是管道工人还是历史学家,要推翻深深扎根于人类之中的某种道德或智识习惯,仅仅醉心于某种纲领是不够的。我们被教导说,评判查理曼、拿破仑、成吉思汗、希特勒或斯大林的屠杀行为,是愚蠢的——这至多是对我们自己的评论,而不是对“事实”的评论。同理,我们被教导说,我们也不能把孔德的门徒们如此忠诚地颂扬的那些人,描述成人类的恩主。或者,这样做至少不是我们历史学家的事情,因为,作为历史学家,我们的范畴是“中立的”,是不同于我们作为普通人所使用的范畴的,就像化学家的范畴毫无疑问有异于一般人的范畴一样。我们还被教导说,作为历史学家,我们的任务是,比如说,描述我们自己时代的伟大革命,但不能作太多这样的暗示:卷入这些革命的某些人,不仅导致了某些大的灾难与毁灭,而且要对之负责。使用这些评价性的字眼,不能只依据行将结束的二十世纪的标准,也不能只依据我们处于破落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标准,而是要依据我们已知的所有时代、所有地点的人类的标准。我们还被教导说,我们应该奉行科学的严格性,这是出自于对那种想像性的、163在事实与价值之间做出鲜明区分的科学规范的尊重;这种区分如此鲜明,足以使我们把事实说成是客观的、“不可改变的”也因而是自我辩护的,而把价值说成是对事件的主观注释——因为时机、环境、个人癖性而产生的主观注释,因而不值得严肃的学术研究。对于这些教导,我们只能回答说,接受这个学说将是对我们的基本道德观念的强暴,是对我们关于过去的感知的错误表达,是对正常思想的某些最一般的概念与范畴的无视。关心人类事务的人惯于运用正常的语言所包含并表达的道德范畴与概念。化学家、语言学家、逻辑学家甚至带有强烈定量偏见的社会学家,在使用道德上中立的技术词汇时,能避免这些概念。但是历史学家绝少能做到这点。他们不需要——他们肯定没有义务如此——道德说教,但是他们无法逃避对日常语言的使用,而这种语言是带着它与道德范畴的全部关联的,也是在道德范畴中“被建构”的。试图避免这种道德见解便是采用另一种道德见解,而不是根本不采用道德见解。总有一天,人们会觉得奇怪,这种将对价值与事实的关系的误解与严格公正外表下的犬儒主义结合在一块的奇怪观点,怎么会获得这么大的名声、影响与尊敬。因为它并不是科学的;它的名声也不能完全归因于对不适当的傲慢、庸俗态度的恐惧,或对将我们自己的教条与标准太草率而无批判地强加于别人的恐惧。这部分是因为对自然科学的哲学含义的真正误解。自然科学的显赫名声从其最初的胜利之日起,就被不少愚人与骗子盗用。但是我觉得它主要源于一种推卸责任的欲望,在我们自己不被评判、特别是不被强迫去评判别人的情况下停止评判的欲望;源于逃到某种巨大的、与道德无关的、164非人的、磐石般的整体——自然、历史 ○30 、阶级、种族、“我们时代的艰难时世”或社会结构的不可抗拒的演进 ○31 ——的欲望。这种整体将把我们纳入并整合进它那无限的、冷漠的、中性的机体中;对于这种整体,我们的评价与批判是没有意义的,而反抗它,我们无疑是自取灭亡。 这是一种常常出现在人类历史中的想像,特别是在混乱与内部虚弱的时刻。这是那些不能也不愿面对人类责任、面对人类自由领域的有限但无论如何却真实存在这一事实的人的重要托辞之一,无论是因为他们受的伤害或威胁太大以至不愿回到正常的生活交往之中,还是因为他们对于他们自己的社会、阶级或职业中那些虚假的价值与令人憎恨的(对他们而言)道德律令充满道德义愤,并起而反对所有诸如此类的伦理律令,作为摆脱那种令他们厌恶的(这种厌恶可能是有道理的)道德的一种体面的手段。但是,这?观点,虽然可能源自对过度的道德修辞的自然反应,却是一种绝望的救治。坚持这些观点的那些人,把历史作为一种逃离因某种原因日益令他们厌恶的世界而进入幻觉的手段,在这个幻觉的世界,这些非人的实体为他们的冤屈,向在现实或想像中给他们造成大大小小不幸的迫害者报了仇,从而摆平了一切。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用那些不能标示我们所知的最重要的心理与道德特征的词汇,来描述人们所过的正常生活。他们用这些来服务于一门想像中的科学,与在他们之前的占星家与占卜者的情况一样,这就使他们的眼睛盯着云端,在巨大的、没有确实证据的意象与类比中言说,在深深地误入歧途的隐165喻与寓言中言说,使用一些催眠性的公式,而不顾经验、理性论证与可靠性已获证明的检验标准。他们因此既迷惑了他们自己的眼睛也迷惑了我们的眼睛,使已经非常困惑的公众在道德与政治的关系、自然科学与历史研究的性质与方法等问题上,产生进一步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