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则华率领学生们高唱的“放脚歌”,作者是蔡爱花的哥哥蔡绿农。或许是想到他妹妹的状况,他写这首歌的重点,并不在于讴歌天足此一未受质疑的天然状态,而是着墨在放足的实际程序:放脚乐,乐如何?请君听我放脚歌。 棉花塞脚缝,走路要平过。 酸醋同水洗,裹脚勿要多。 七日剪一尺,一月细功夫。 夜间赤脚睡,血脉好调和。 放了一只脚,就勿怕风波。 放脚乐,乐如何?请君同唱放脚歇。(第883页)尽管我们并未被告知蔡爱花的年纪,不过从她入学不满一年来看,她不太可能超过十岁,换言之,她的脚应该还处在初缠的阶段。因此,教导一些简单的放足步骤,例如缓减弯足压力、加强血液循环等,可能就够了。像这样为年轻女孩和年长妇女而写的一份放足指南——名为《放足良法》——收入中国天足会刊印之《天足会年报》(上海:美华书局,1908),第12—13页。绍兴的“放脚会”强调,缠足女子一旦放了脚,就不可再穿着尖头鞋,而应改穿圆头鞋以向世人宣告她们的“文明状态”(第15页)。像她这样的幼女,只需确切遵循每一个放足步骤即可;一旦她们决心解缠,就算无法完全恢复双脚的形状,她们还是可能“光复”它们的功能。 然而,年纪较长的妇女必须与更顽抗的身体奋战。对她们来说,放足绝非一次性的程序,而是一种持续性的身体状态,就这一点而言,放足与缠足在本质上并无二致:没有大功告成的一天,永不停歇地处于进行式当中。有一份由苏州放足会印制的传单,专为成年和老年妇女而作,里面的内容呈现了一幅写实的图像,让我们知道放脚可能会遭遇到的种种关卡。这份传单由20位“都是从小缠脚,新近始放”的女士署名,全文以第一人称写作,详道她们亲身试过的五种“放脚之法子”:(一) 做宽大之鞋袜;(二) 去脚带之法子;(三) 放直脚指头、脚心之法子;(四) 放脚时,脚上皮肤裂痛或鸡眼痛之治法;(五) 去裏面高底之法子。《苏州放足会演说放足之法子》,第71—77页。在苏州以外的地区,这些说明详尽的放足方法也广为流传。例如,1905年8月19日、23日的《顺天时报》即以《演说放足之法子》的标题连载了这份传单,内容稍有删节,亦无20位女士的署名和苏州放足会的地址,见李又宁与张玉法编,《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史料》,第535—537页。不过,《顺天时报》上的报道在结束之前增加了一段劝谕文字,为《天足会报》版本所无:“外国女人,皆不缠脚,故身体强固,百事能为。我等既误于前,急宜补救于后,放之!放之!勿迟!勿迟!”(第537页)。最晚直到1928年,这些放足方法仍以极为简要的版本出现在《益世报》(1928/8/14),引自《采菲录续编》,第32—33页。 这20位女士提供的具体方法和实务说明,只能出于曾经身历缠足的妇女之手。例如,她们建议制做一系列鞋袜,每一双要比原来的长半寸、宽二至三分。做鞋底则要比鞋面宽一至二分,穿在脚上才得平稳(第72页)。为缠足准备的鞋子不会这么做,因为这只会使脚显得更大。去除绑脚带的方法,同样基于逐步逆转的原则,只要把原已熟稔的缠足步骤倒过来就是了。切勿立即抛去脚带不缠,因为血管里的血流量暴增的话,将造成脚部肿痛。将二三尺长短布松松地缠绕在弯折的四趾上,绕个一两圈,多出来的部分暂且就先绕在脚跟部位。以前呢,为了拥有一双小脚,缠绕脚趾的正确方式是从脚趾头绕到脚底,所以,左脚要由外向内顺时钟方向缠绕(“顺绕”),右脚则反之(“反绕”)。如今因为目的是解除缠足,松缠的脚带便需反其道而行:右脚顺绕,左脚反绕。半年之后,就可以不用脚带了(第72—73页)。 去除“裹高底”的方法,(对我们来说)同样透露了缠脚的隐藏机制,因为它指导了缠足者如何解放。“裹高底”乃是三角形的木头底座,缠足妇女将之垫在鞋跟部位。高底不只使得脚部因为托高而显得更小,还有助于更平均地分散身体的重量,让缠足者感觉较为踏实舒适。苏州女士们建议以厚纸板做成与既有高底同厚的替代物。由于纸质较木质为柔,“越踏越实,越实越薄”,待踏薄了,再依此变薄的厚度另制新的厚纸板高底替换。随着脚弓逐渐变平,终将无需再用厚纸高底了(第74—75页)。在我的Every Step a Lotus: Shoes for Bound Fee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收入了一幅“裹高底”的照片(第102页)。有关中国台湾放足运动一篇内容详尽的民族志研究,也描述了类似的放足程序:重点在于逐渐降低鞋跟的高度,如此,足掌才可变得较为平坦。在台湾,还有一种特制的放足用鞋,木质鞋跟露在外面,鞋尖也比较圆。当弓底变得平坦些,就将鞋跟锯下一小截,到最后,就可以换穿平底鞋了。洪敏麟,《缠脚与台湾的天然足运动》,《台湾文献》27∶3(1976/9),第148、156页。在Every Step a Lotus里,我曾误认为这类鞋子是为了适应缠足过程而准备的训练鞋(第62页)。像这般巨细靡遗的文字说明,不曾见诸于缠足文化正在发展的时代里,因为缠足的方法,主要是依靠口述和身教的代代相传。文字化的放足方法(以及间接推得的缠足方法)的出现,标志着一套关于女性身体的知识以及在国内流传这套知识的管道的诞生。 苏州放足会诸女士的细腻周到,也表现在她们建议年纪较长的放足者使用外国药膏“黄花士令”(黄凡士林);此药膏可以有效缓解放足过程中因触动鸡眼和老茧所引起的疼痛。若是不便从外国药房购得此药膏,亦可使用“生羊骨中间之油”代替,“擦之亦好”(第74页)。最后,她们还邀请所有希望得到更详细解说的女士,或是身体正因放足感到不适者,可于该会的咨询时间,即每月15日下午3点之后,亲临苏州城葑门内的十泉街五龙堂巷王宅。埠外人士,亦欢迎来信询问(第76页)。虽然苏州女士们也广邀其他“同志”分享自己的放足方法,不过她们已经保证,只要使用她们在此提供的放足方法,“不论老年人少年人,任凭脚小,未有不能放者”;成功的案例当中,甚至包括了一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放了脚之安乐便当,像盲人有了眼睛一样,不是笔墨所能写出来,亦不是不曾放脚的人,能够意想得到”(第75页)。 将放足的“安乐便当”比拟为眼盲奇迹似的痊愈(“像盲人有了眼睛一样”),与该传单前面细腻的解说,恰好形成强烈的反差。麦高温牧师讲述了一则有关皈依的小故事,其叙事结构同样糅杂了基督教式的神迹经验和个人的努力。有一名缠了40年脚的女教徒决定放足。“中国的男男女女做梦没想到过,大自然(Nature)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经过她的神奇手指轻拂,那双可怜变形的脚,便重回上帝原来设计的天然形状。这个神奇的力量已然施加在一位加入戒缠足会的基督教女教友身上,正足以昭示出妇女们的念头和医生们的科学推论全都是错误的”(How England Saved China 〔London:T. Fisher Unwin, 1913〕,第80页;整个故事见于第80—86页)。在传单里,苏州女士们详尽指导放足妇女如何可以克服骨骼血肉的身体物质性,透过这个方式,她们对“缠足的可逆性”提出了有力的论证;借由解说五种方法的每一道步骤和细节,她们使人明白,只要有恒心和决心,又不在乎多忍耐一些痛楚的话,假以时日,每位妇女都可以成功放足。不过,苏州女士们很清楚,“身体”不是一块黏土,或者某种虽然失去但又可被“光复”的物件(或视力)。或许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她们并未形容放足后蹒跚和扭曲的双足,然而,经年累月缠足的妇女们,放足之后,充其量只能获致这样的成果。在她们的放足说明里所夹藏的“奇迹般重生”的希望,正凸显了此一事实:年长妇女的放足,将是一段非常困难、痛苦,而且不会完全成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