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不知不觉中,张爱玲谢世已然十载矣。张爱玲是读书人,更是写书人,《传奇》、《流言》、《半生缘》、《对照记》……她的精妙著述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再怎么评估也不会过分。所以,对张爱玲最有意义的纪念,莫过于出版一部新的她的书,这肯定也是海内外广大“张迷”共同的期盼,《沉香》因此诞生了。 大作家的创作生涯往往漫长而曲折,往往生前或身后还有不少佚文散落在茫茫报海、沉沉书涛,等待着有心人撒网打捞。《沉香》中的散文和剧作正是此种情形。它们陆陆续续浮出水面,一次又一次让读者惊艳,一次又一次见证着张爱玲文学创作的丰富多彩,不同凡响。其实,收入《沉香》的张爱玲佚文,无论是“私语”辑中的散文小品,还是“戏梦”辑中的电影剧本,几乎每篇都有一个或简单或复杂的故事,一段或动人或有趣的因缘,不妨举其荦荦大端。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是一九四六年十一月《传奇》增订本由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印行时张爱玲的“代序”。张爱玲之所以要写这篇文章,实在是不得已。抗战胜利,张爱玲受沦陷时期“盛名之累”,处境尴尬,被迫搁笔一年多。幸好文坛友人龚之方等伸出援手,为其重印《传奇》。面对各种各样的指责,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化为文字,就是这篇严正的《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张爱玲为人处世的方式,公私分明的态度,在这篇“代序”中交代得再清楚不过了。 《信》是张爱玲一九八四年为祝贺台北《皇冠》创刊三十周年而作,与一九五〇年为上海《亦报》创刊一周年而作的《〈亦报〉的好文章》一样,都是在给“一个极熟的朋友写纪念册”。虽然都“极难下笔”,却都能不落俗套。张爱玲后来还为《皇冠》写了《笑纹》和《四十而不惑》,一贺二贺三贺,对《皇冠》的感情真挚而深切。 对待自己的作品,张爱玲几乎从不解释。一九八四年香港邵氏兄弟有限公司拍摄根据张爱玲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倾城之恋》,许鞍华导演,周润发、缪骞人主演。影片公映之前,《明报》恳请张爱玲为观众写几句话,难得张爱玲没有拒绝,于是就有了《回顾〈倾城之恋〉》,八月三日《明报》以“《倾城之恋》公映前夕张爱玲万里来鸿致意”为题刊出,此文虽然短小,对了解《倾城之恋》的创作原委却是至关重要。 与《回顾〈倾城之恋〉》相比,《对现代中文的一点小意见》洋洋洒洒,不啻一篇正儿八经的语言学大论文。张爱玲一直对文字颇为敏感,一直对现代中文,包括国语和方言有着浓厚的兴趣。她潜心翻译《海上花》,她从事大陆“新名词”研究,都可以从中找到因果关联。这篇长文写得趣味盎然,启人心智,实在难能可贵。 《忆〈西风〉》是目前所知张爱玲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是不折不扣的“绝笔”。张爱玲创作生涯的独特之处,在于以她自己承认的中文“处女作”《天才梦》获奖开始,又以她的图文集《对照记》获奖终。《忆〈西风〉》追述《天才梦》获奖经过,是张爱玲的“自说自话”。尽管现已证明与史实有所出入,但张爱玲翻出这桩“公案”旧事重提,自是其性格使然,值得研究者探究。 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中,像张爱玲这样自小到大一直为电影着迷的,恐怕不作第二人想。《不了情》是张爱玲的电影“处女作”,她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一九四七年一月十二日,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把剧本一挥而就,稍作修改后于一九四七年二月六日由桑弧执导开拍,一路顺风,至三月二十二日停机杀青。同年四月初,《不了情》在上海公映,被誉为“胜利以后国产影片最最适合观众理想之巨片”。张爱玲在电影编剧上的绝代才华在这部文华影片公司“创业巨献”的《不了情》中得到了充分显露,她自己也“恋恋于”这个“悲情故事”,马上又把它改编成中篇小说《多少恨》。但是,《不了情》文字剧本未能保存下来,连电影《不了情》也一度下落不明,海内外“张学”界一直为《不了情》电影和文字剧本的散佚而深感痛惜。直到广州俏佳人文化传播公司出版《早期中国电影(一九二七--一九四九)经典收藏》,电影《不了情》才奇迹般重见天日。现就根据重新拷贝的《不了情》电影上映本整理还原,这也是最新出土的张爱玲电影剧本。整整二十二年前,张爱玲在重刊《多少恨》的“前言”中为《不了情》的“湮没”“觉得可惜”,可以告慰张爱玲的是,《不了情》终于没有“湮没”! 如果说《不了情》标志着电影剧作家张爱玲的正式登场,那么《太太万岁》就是张爱玲电影创作的第二个里程碑。《不了情》大获成功,张爱玲信心倍增,又只用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中旬完成了《太太万岁》电影剧本。影片仍由桑弧执导,挑选演员倒是煞费苦心,交际花施咪咪一角原属意王丹凤,最后确定上官云珠出演。八月四日开拍,九月二十三日大功告成。同年十二月中旬正式公映,同样好评如潮,被誉为“本年度银坛压卷之作”。后来的研究者也强调“张爱玲编剧的电影中,《太太万岁》普遍被认为是最出类拔萃的一部”。然而,也就是这部《太太万岁》,在当时上海影坛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张爱玲仿佛有先见之明,在电影上映前夕,又撰写了《〈太太万岁〉题记》进行辩白,此文曾受到大戏剧家洪深的赏识,同时也遭到了严厉的批评。这固然与当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背景有关,也不能说与当时文坛风尚进一步左转无关。《太太万岁》的文学剧本同样没有保存下来,幸好电影已先后在香港和大陆重映,早在一九八九年五月,就由香港科技大学郑树森教授根据电影上映本整理还原,连载于同年五月二十日至三十日台北《联合报》副刊。有意思的是,当时健在的张爱玲读了自己的“旧作”,还专门写了《“嗄?”?》一文,兴致勃勃地讨论《太太万岁》文字整理本中的方言语助词。 电影剧本《一曲难忘》也是郑树森教授发掘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张爱玲在好友宋淇(林以亮,时任香港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编剧主任)的安排下,开始为“电懋”撰写电影剧本,这是张爱玲电影编剧史上的第二个喷发期。后来拍成电影的有《情场如战场》(一九五七年上映)、《人财两得》(一九五八年上映)、《桃花运》(一九五九年上映)、《六月新娘》(一九六〇年上映)、《南北一家亲》(一九六二年上映)、《小儿女》(一九六三年上映)、《一曲难忘》(一九六四年上映)和《南北喜相逢》(一九六四年上映),名副其实的硕果累累。今天我们能够见到文字剧本的已有《情场如战场》、《小儿女》、《南北喜相逢》以及虽然完成却未能投入拍摄的《魂归离恨天》。油印的《一曲难忘》文字剧本早在一九九三年就被发现并刊载于同年四月台北《联合文学》第一〇二期(其时张爱玲仍健在),这次也是在海峡两岸首次结集,正可与《不了情》先后辉映。《不了情》以曲终人散收场,《一曲难忘》的结局也非大团圆,均凸现了张爱玲式独有的“苍凉感”在电影中的投射。 张爱玲一九五五年秋渡海赴美谋求新发展,结果事与愿违,很不如人意。一九六四年,她在华盛顿居留,一面照顾重病的丈夫赖雅,一面在“美国之音”中文部做“散工”。她把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自传性小说《伊凡生命中的一天》改编成六场中文广播剧,由“美国之音”分三次播出。索尔仁尼琴一九七〇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又重播过一次。真要感谢当时在“美国之音”中文部任编辑的翻译家乔志高(高克毅)先生,他保存并提供了这部张爱玲唯一的广播剧本,弥足珍贵。 “书比人长寿”,张爱玲已经飘然远行,但她留下的这么多奇异瑰丽的文字仍然深深吸引着我们,打动着我们。“沉香”又名“奇南香”,是十分名贵的薰香料,芳香并不氤氲,却能香味袅袅,淡雅持久。前人有诗“千载沉香遗迹在,谁将绝调写风神”,借以形容张爱玲这批佚作的价值,自然是很恰当的。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于海上梅川书舍 (原载二〇〇五年九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初版《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