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利亚女校(StMary‘s Hall)是上海开埠以后由外国人创办的第二所教会(美国基督教圣公会)女中,历史悠久。该校数度迁移,最后在上海白利南路(今长宁路)建造新校区(今东华大学长宁校区)。当年张爱玲就在这里度过了她初中和高中的求学生涯,写出了她的“少作”《不幸的她》、《牛》和《霸王别姬》等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为艳丽的一朵奇葩在这里绽放出了最初的芬芳,这大概也是圣玛利亚女校校史上最光彩的一页。 笔者曾多次到那里寻访张爱玲当年的足迹。虽然早已人去楼空,虽然咫尺之遥的轻轨火车车声隆隆以及周遭高耸入云的新楼阴影笼罩,但树影婆娑,绿草如茵,圣玛利亚女校的主要建筑包括当年学生做礼拜的小教堂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身处校区之中,春风拂面,“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仿佛时光倒流,少女张爱玲真的会从教室向你走来。 原来一直为张爱玲没有为母校写下点什么而感到遗憾,以她的才情和妙笔,以她提到中学老师时的那般深情,如果忆写中学生活,一定十分精彩。没想到最近“出土”的她的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显然是借用杜工部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之意)正是以她中学时代的生活为蓝本,不免感到意外的惊喜。 《同学少年都不贱》写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某所教会女中一个寝室里赵珏、恩娟、仪贞和芷琪四位女生的课余生活,着重展示在封闭的环境下少女性意识的萌发。小说尤以赵珏、恩娟两人的生活经历为主轴,后半部分一直写到七十年代两人在大洋彼岸阔别重逢,一个与丈夫分手后去当传译员,生活很不如意;另一个却做了美国政府高官的太太,正计划带女儿去法国,隐隐透出了人世沧桑的无限感喟。整部小说采用倒叙手法,又首尾遥相呼应,人物刻画鲜明,对话颇为生动,沿袭了张爱玲一贯的细腻文风,是张爱玲上世纪七十年代放弃英文创作重返中文文坛后一个可贵的尝试,也是她后期小说创作的一部重要的作品。 不过,笔者特别感兴趣的是小说前半部分对教会女中的描绘,无论“有点荒烟蔓草”的校园,无论星期日“寂寞无人的盥洗室”,无论没装纱窗的寝室夏夜“一阵阵进来江南绿野的气息”,只要到过圣玛利亚女校原址的,都会不难发现它的影子,不难发现张爱玲写的正是母校当年的情景。甚至小说中东三省沦陷后,“学校里组织了一个救国会,常请名人来演讲”的情节,也正是张爱玲自己当年所亲历的。她当年在圣玛利亚女校加入“国光会”,并成为该会刊物《国光》的主要作者。当然,张爱玲是在写小说,不是写回忆录,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过于坐实。问题在于张爱玲本可以大大发挥她的文学想象,却在小说叙事时不自觉地搀入了对母校的怀恋,夹杂了对往昔的追忆,这是耐人寻味的。 《同学少年都不贱》的面世必将引起“张迷”的高度关注和“张学”界的热烈讨论,进行多种解读,这部小说与张爱玲母校的渊源关系看来也会成为探讨的内容之一。笔者一直担心圣玛利亚女校原址即现在的上海东华大学长宁校区有朝一日会被无情的推土机铲平,然后代之以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后现代高楼大厦,还以为《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发现或许可以使之逃脱这一厄运。无情的事实却是再过三个月,这所有纪念和保存价值的教会女中原址真的要从上海地图上永远消失了,房地产开发商才不会管你张爱玲不张爱玲的。幸好《同学少年都不贱》还在,作为张爱玲中学生活的文学再现,它将一直存在着,也将一直会被人评说着。 (原载二〇〇四年二月二十五日上海《东方早报》专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