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张爱玲在上海《古今》月刊第三十四期发表散文《更衣记》。此文从“枝末细节”的女性服装的演变切入,生动而有趣地勾勒了清末以降迅速走向“现代”的中国人的精神史和文化史轮廓,其文学价值自有史家细加评说,可不必多饶舌。 这里要说的是,《更衣记》原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英文版,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一月上海《二十世纪》(The XXth Century)第四卷第一期,题为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直译作“中国人的生活和服装”。这个题目显然要比“更衣记”逊色多了。从时间上看,则是英文创作在前,中文创作在后。英文版固然“文字流畅雅丽,略带一点维多利亚末期文风”(引自郑树森《张爱玲与〈二十世纪〉》),中文版也不是简单的互译,即便不算文末添加的四段关于男装的文字,《更衣记》同样应视作中文的再创作,将之归入“张爱玲最精彩的散文”之列,恰如其分。 不过与英文版相比,中文版有一个重大的不足,那就是缺少了十二帧张爱玲亲笔绘制的自清末至四十年代的女性发型和服装插图。这十二帧插图自成体系,工整而又生动。后来《更衣记》收入散文集《流言》,《流言》里有那么多幽默风趣、引人入胜的张爱玲自绘漫画插图,这组英文版《更衣记》插图却仍不见踪影,只换之以一帧新绘的《清末时装》图。时光无情,这十二帧插图真的差一点湮没了。幸好十四年前,研究张爱玲颇多发现的郑树森教授在海峡彼岸的《联合文学》第二十九期首次公布了这组插图。不知当时还健在的张爱玲得讯后,会作何感想。最近,张爱玲在圣约翰大学的同学刘金川女士,又在回忆录中旧事重提,可见这组插图给人印象之深。 张爱玲虽然不以画名,但她不经心的随意描摹留下的那些小说和散文的插图,书籍和杂志的封面设计,其实十分精彩。她从小就喜欢东涂西抹,是很有绘画的天分的。据她自己回忆,早在中学时代就大胆地向英文《大美晚报》投寄漫画,居然被采用了,她还用生平第一笔稿费五元钱“立即去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引自《童言无忌》)。可惜这幅“少作”至今未能“出土”。目前所能见到的张爱玲最早的画作,是笔者发现的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五日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第四期上刊登的漫画《某同学之甜梦》,当时张爱玲才十六岁。 到了四十年代,张爱玲以小说和散文崛起于上海文坛,几乎一夜成名。她不但文思泉涌,而且画兴也大发,接连发表的《茉莉香片》、《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年青的时候》、《花凋》等杰作,都有自绘的精美插图,少则一帧,多则三四帧,或再现主人公形象,或呈示作品中场景,风致独具,颇收图文并茂、相得益彰之效。张爱玲绘画与文字的互动关系,已故老《万象》主编、新《万象》顾问柯灵早就看出端倪,他曾指出:“张爱玲女士在近顷小说作者中颇引人注目,她同时擅长绘事,所以她的文字似乎也有色泽鲜明的特色。”(引自一九四三年八月《万象》第三年第二期“编辑室”) 像张爱玲这样源源不断地为自己的作品插图,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实属少见,几乎找不到第二人。偶尔兴起挥洒几笔,本是张爱玲的个人爱好,却因以文学作品插图的独特方式出现,显示了她在绘画上也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当年,张爱玲不少小说插图是在老《万象》上揭载的。而今,把她为英文版《更衣记》所作的这组插图又在新《万象》重刊,以飨海峡此岸的“张迷”,冥冥之中,也可算是一种缘分吧? (原载二〇〇一年六月《万象》第三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