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让我们回到您的《反潮流》这本著作,尤其是其中一篇论“反启蒙运动”的文章。您认为反启蒙运动对欧洲思想的发展有什么贡献? 伯: 反启蒙运动对欧洲思想最大的影响是确信科学和理性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对于一些焦点性的价值问题——伦理的、审美的、社会的和政治的问题——可以有不止一个的正确答案。旧的信念是,对任何一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我们可能找不到这个正确答案,可能因为太笨,努力不够,设备不好,先天不足或其他原因。但是,只要是真正的问题,必定存在一个正确的答案。如果我和你都找不到,总有一天什么人会把它找到。也许伊甸园里的亚当知道答案,天使们大概也都知道答案。如果他们也不知道,那么只有上帝知道了。无论如何原则上答案必定是存在的,找到答案的某种正确的方法也必定是存在的。还有,我们也许不知道正确的方法是什么,那么,有些人求助于圣书,有些人靠天启,有些人问神父,有些人精于计算与实验,有些人相信“民声即天声”,还有些人回到质朴的农夫或小孩子般的贞洁无瑕的心灵(如卢梭)。为了找到正确的方法,还得借助正确的途径,于是,有人便发动可怕的战争来拯救灵魂,以防止它受虚假的信念毒害。反正找到正确答案的某种方法总会有的。等到所有问题的所有正确答案都找到以后,你就要把它们排列起来比较比较,因为一个正确的命题不能跟另一个正确的命题相矛盾——这是逻辑真理——这样才能实现和谐69协调。这是一种拼图式的解决办法。在有关价值的问题上,一旦你拥有了那种可以找到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的观念,你就知道怎么样去生活了。这就是一元论的观点。反启蒙运动打破了这种观点。反启蒙运动开始于18世纪的德国,在那里人们喜欢哈曼的说法:“上帝不是个数学家而是个艺术家。”依据哈曼的看法,不把握《圣经》的精义便不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他认为,你一旦怀疑法国唯理论者或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伦理学说,你就会注意到,他们的公式太抽象太笼统了,根本不能解决生活中令人苦恼的问题。赫尔德也陈述过关于反启蒙运动的意见。他说:“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这话的意思是,不同文明追求不同的目标,它们有权追求自己的目标。事实上,我们不是古希腊人于我们无损,我们不是古罗马人也不是一种耻辱。力图使我们像古罗马人那样会歪曲我们固有的本质。我们有我们的情况,他们有他们的情况。亚里士多德是他们的亚里士多德,莱布尼兹是我们的莱布尼兹。我们不能回复遥远的过去。我们追求真善美,但跟中世纪土耳其人所追求的不一样,他们生活在一个不同于我们的社会,面对着由此产生的可能不为我们所了解的困惑,这一切跟我们的生活和目标毫无关系。 贾: “反启蒙运动”这个词是谁发明的? 伯: 有个美国人写了一本探讨“反文艺复兴”的书。我不知道“反启蒙运动”这个概念是谁发明的。该有人先说过这个词吧。难道是我自己?唉呀,真奇怪。大概是我先说的。我确实记不起来了。 贾: 您在论述反启蒙运动的文章中,较之柏克、迈斯特或博纳尔,您好像更关注维柯和赫尔德这些思想家的思想。这是不是因为您认为维柯和赫尔德不受反动的偏见和对平等友爱的仇恨所影响?70 伯: 我有一篇论迈斯特的长文很快就会发表(《扭曲的人性之材》,1991)。他是一位不讨人欢心但很有才华并对启蒙运动持批评态度的著名思想家。我之所以关注维柯和赫尔德,从根本上说,因为我是一个自由的理性主义者。启蒙运动的价值,也即伏尔泰、爱尔维修、霍尔巴赫和孔多塞这些人所提倡的东西深深地感动了我。他们也许太褊狭,对人类的经验事实往往也会判断失误,但是他们是伟大的解放者。他们把老百姓从恐怖主义、蒙昧主义、狂热盲目以及其他荒谬绝伦的精神枷锁中解放出来。他们反残忍,反压迫。他们跟迷信无知以及许许多多败坏人们生活的勾当进行了一场胜利的战斗。因此,我站在他们一边。但是,他们是教条主义的,他们的做法也过分简单化了。我之所以重视对他们这些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批评意见,是因为我想,理解反对意见能磨练我的鉴别能力,机灵和聪明的论敌常常能挑中启蒙运动思想中的谬误和错误的分析。我更乐于读那些对启蒙运动挑错指瑕从而增进见识的抨击,而不想看那些简单地重复和捍卫启蒙运动思想的老生常谈。你知道,一而再而三地强调某些批评意见,比如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反对霍布斯是对的,萨哈罗夫是一个比列宁更高尚的思想家,赫尔岑说的很多东西比马克思说的还要正确等等,也可能令人厌烦。如果你相信自由原则和理性的分析,就像我这样,那么你应该考虑有什么反对意见,你的结构在哪里出现破绽?你在什么地方走错了路:论敌的批评,甚至执迷不悟的对立观点,也可能揭示真理。爱如同恨一样能磨炼鉴别能力。我不赞同更不欣赏那些启蒙运动的敌人的观点,但我从这些言论中学到了很多东西。他们有些中心概念,推理水平,特别是他们有些政治推论,看来是不准确的,有时甚至是非常错误的。 贾: 柏克怎么样?71 伯: 柏克是一个重要的批评家。跟赫尔德一样,他认为传统的力量和价值在于造就人。柏克批评法国大革命的言论很锐利并且有预见性,直到现在才被多数进步的社会批评家所接受(有时他们并不承认)。我们不能因为他的现代崇拜者的某些极端言行而责备他。有些思想家的观点日后某一天会被人利用,我们绝不能责备这些思想家。责备黑格尔导致纳粹主义是荒谬可笑的,但确实有人这样做,迈斯特就这样认为。其实,迈斯特之于Actionfran⒚aise[法国行动]较之黑格尔之于纳粹要更接近一些。伟大的18世纪的自由主义者相信,使人们正确生活的办法是靠教育和法律,也就是靠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胡萝卜是诱惑,大棒是强制。爱尔维修认为,恰当地运用奖赏和处罚的手段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就能改良社会,像驯养猎犬和海豹那样。人们一旦养成教育者所信奉的正确的生活习惯,那就万事大吉了——幸福,和谐,人人献爱心,个个乐融融。但这跟康德的人的个性观相矛盾,也跟我所相信的人的自由相矛盾。像训练动物和管教小孩子那样来塑造人,在逻辑上会走向奥古斯特•孔德……一旦你知道要做什么,即动用劝说和压制的手腕,这就否认了基本的人权——首要的是选择权——缺乏选择的自由意味着人性的丧失。 贾: 所以,您认为马克思与迈斯特这两个思想家很相似? 伯: 当然不相似。相反,马克思离爱尔维修那样的思想家更近一些,尽管他认为爱尔维修忽视经济因素是错误的。这些18世纪的思想家,跟马克思一样,都是决定论者。但是,在马克思看来,他们不考虑技术发展的后果这个最重要的因素(圣西门考虑到了),不懂得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所以不能把事情处理好。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百科全书派的哲学家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但原则上却是正确的:他们是真正的先行者。普列72汉诺夫,这位俄国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和优秀的著作家,对社会主义思想史的研究是从百科全书派开始的,然后才叙述到圣西门、傅立叶、洛贝尔图斯和拉萨尔,再到马克思、恩格斯和他自己的观点。在普列汉诺夫看来,迈斯特是一位暗淡无光的思想家,所以普列汉诺夫不重视他以及其他天主教的评论家。但是,迈斯特揭露了朴素的唯理论和唯物论的缺点。对于迈斯特和爱尔维修,只接受某一方很不好,两方都抹煞也不好。双方的书都该读。同样,既要读柏克的书,也要读托马斯•潘恩的书。⑥这样的学习才有收获。在政治学和伦理学中,最坏不过的是狂热地固执着少数简单的观点(尽管是至理名言),作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钥匙。 贾: 这样,依照您的看法,以维柯和赫尔德这样的思想家为一方,以迈斯特和柏克为另一方,尽管双方都是反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但存在着严重的分歧,对吗? 伯: 对,尽管双方在批判一种不妨称之为“乐观主义的一元论”的问题上十分相似。维柯认为,存在着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价值标准。在赫尔德看来,那是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起源、不同的语言、不同的爱好和不同的志向。如果你承认对同一问题可以有一种以上的并且都是正确的答案,这本身就是伟大的发现,它会导向自由主义和宽容。这跟迈斯特的观点是格格不入的,而且又回到马基雅维里了。没有谁比马基雅维里更反对自由主义了,可看似悖谬的是,他的学说打开了通向宽容的大门。有时候人们的所作所为往往背离了其初衷。迈斯特是个权威主义者,罗伯斯庇尔也是如此。他俩走得太远了,他们的观点通向73(就迈斯特而言是可能通向)可怕的专制政治。你一方面读维柯和赫尔德的书,另一方面又读迈斯特和柏克的书,你会发现,双方都说了些真理,而双方的真理却是相互冲突的。当各种不同的真理或根本的价值相互矛盾乃至不可调和时(对不起,黑格尔,调和是永远不可能的),为使某一真理或基本的人生目标不遭受压制,进而避免在某些条件下出现可怕的专制政治,那么,就必须实行宽容的妥协,尽管这么做令人不快,说起来也不那么好听。但要做到这一点,就要使不同的生活方式经常保持各自克制的平衡。我对此深信不疑。但是这种想法不能鼓舞年轻人。年轻人总好追求绝对,那样的话,迟早会碰得头破血流。 贾: 您觉得柏克作为一个英国人对法国大革命的批评怎么样,这跟当今的思想状况很有关系,对吗? 伯: 当然有关系。柏克认为,一切事情都是由传统决定的。他是一个基督教徒,相信人们必须听命于创造万物并使之按一定规则运作的上帝的律令。人们必须依照事物运动的基本趋向来调整自己。想要以抽象的观念和理想的名义来颠覆根深蒂固的传统,这是一种徒劳的、危险的、在道德上错误的想法。这种思想如果发展下去,势必否认根本变革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柏克也说过一些高明的话。他说?有人认为可以发现所谓纯粹的人性,认为如果把文明和艺术一层层全部剥掉,就可以洞察“自然的人”,即不多不少地体现一切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共同具有的真正本质的人,这种观点是错误的。以真正人性的名义(如卢梭说的自然之子,不受人的恶行、错误、艺术、科学和文明的败坏所扭曲的人性)进行革命是荒谬时,令人厌悟的。在柏克看来,没有普遍的人性这样的东西。艺术是人性的一部分,文明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传统的差异在于人自身的差异。事实上并没有那样一个核心,外表包裹着人造的外套,即人们创造的艺74术、文化、习惯、观点、爱好、性格等等。人性是不断成长着的,不是静止不变的,也不是何时何地都保持同一,更不是等待着从日益增多的掩盖着恶习和缺点的人为的外套中解放出来的一个什么核心。 贾: 那就是柏克严厉批评法国《人权宣言》的原因吗? 伯: 当然是的。《人权与公民权利宣言》是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最崇高的遗产。然而,我不能承认柏克和法国革命者曾经相信的诸如“天赋的不受限制的财产权是神圣的”这类《宣言》的内容。在今天的世界上,我们视私有财产为最低限度的个人自由所必不可少的前提(这也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教导我们的),但是,我和今天活着的大多数人一样不会准备为资本主义制度而献出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超越了吉伦特派和雅各宾俱乐部的原则。 贾: 迈斯特说过他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所谓基本的人,由此可见他是接近柏克的,对吗? 伯: 噢,是的,迈斯特很尊敬柏克。他是这样说的:“我见过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孟德斯鸠又告诉过我们有波斯人,但是,人在哪儿?他是谁?我没见过。”当然,迈斯特是对的。维柯也说过类似的话。维柯否认有普遍的不变的人性,因此他不相信远古的野蛮人有存在心中或写在文字上的、比刻在黄铜上的更持久的自然法。提到柏克时托马斯•潘恩说过:“他赞美羽毛却忘记了鸟”,也就是这个意思。古代的制度在我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路易十五的制度并不比路易•菲力普的制度或第三共和国的制度好,它让出身高贵的人和富人享受特权,而穷人的苦难——远远超过了后世——是令人惊骇的。 贾: 就哲学角度而言,您觉得您自己接近柏克还是接近托马斯•潘恩?75 伯: 两个我都不接近。我觉得我比较接近孔多塞,虽然他有时太简单化,在政治上也很天真。他以为一切问题都可以用科学方法来解决,他解决问题的处方就是计算,其实是不可能的。人的问题最终都包含有矛盾,计算不能使人免除痛苦的选择和不愉快的结局。但是他的《人类精神进步史纲要》是一本令人感动的卓越的著作,他说的许多东西都是崭新的、正确的、重要的,我们对他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吗? 贾: 您同意孔多塞的进步观吗? 伯: 不同意,但他的调子是对的,他对待人性的态度也是对的。他赞成启蒙运动,相信教育,推崇宽容,倡导种族和社会平等。他主张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可是迈斯特反对他,说我们被告知要听从自然,这会导致稀奇古怪的后果。实际上,迈斯特所说的话并不荒唐。迈斯特说,哲学家认为自然界是一个和谐的整体,那么,如果你认真地研究一下自然界,你会发现什么呢?一个屠宰场!植物彼此倾轧,动物互相蹂躏,到处有暴虐现象,而最坏的动物就是人。同种动物之间一般不会互相残杀,只有人类才互相残杀,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人杀人,人是所有动物中最残酷的一种动物。因此,自然界不过是一个战场。迈斯特这些话也许说得太夸张了,但跟那些听从自然,认为自然是个和平、协调和美好的整体的论调相比,显得更为正确。把自然界说成是协调而美好的并不合乎事实。这就是我对迈斯特感兴趣的原因。正如我跟你说过的,我关心批评意见甚于关心我最赞成的那些革新家的主张。76
伯林谈话录——反启蒙运动:约瑟夫•德•迈斯特和埃德蒙•柏克
书名: 伯林谈话录
作者: [伊朗] 拉明·贾汉贝格鲁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Conversations with Isaiah Berlin
译者: 杨祯钦
出版年: 2002-4
页数: 200
定价: 13.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80657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