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在现代性的思想家中您特别关注维柯和赫尔德。可以说,您对历史的思考主要是受这两个思想家的影响,对吗? 伯: 是的,我特别关注维柯和赫尔德,但是我的思考并非全是对历史的研究,恰当地说,我不是一个历史哲学家。我相信多元论而不相信历史决定论。在关键时刻,在历史转折关头,当各种因素大体上平衡地出现的时候,个人以及他们的抉择的行动,本身不一定可被预见(确实很少能预见),但却能决定历史的进程。我不相信历史是一部戏剧(这是赫尔岑使用的概念,他认为历史不是一部多幕剧,一部由上帝或大自然赋予主题的演出,不是有图案可辨的地毯)。而马克思和黑格尔都认为历史是一部有结局的多幕剧,它在达到高潮之后(在马克思看来,要经过可怕的冲突、苦难、灾祸),天堂之门将会启开,那就是戏剧的收场,历史(马克思称为史前时期)便从此结束,一切事物都永恒协调,人们将合乎理性地合作共事。维柯和赫尔德却不会这么说。他们(特别是维柯)相信历史进程有一定的形式,但不相信历史是一部有结局的戏剧。我的历史观来自对黑格尔等人及其追随者的著作的阅读,我发现他们的理论总的说来是不可信的。我觉得,他们的历史观跟斯宾格勒、汤因比以及他们的前辈——自柏拉图和波利比乌斯算起——所持的历史观没有什么不同。当然,总会有人去探索这类历史的目的和对历史的解释,但我认为34事实不会支持这种模式,规律也会被许多明显的例外和反例打破。我读过布罗代尔、E.H.卡尔和现代马克思主义者的许多著作,了解他们的争论,知道历史决定论主张什么东西。虽然有许多非人因素决定着个人和民族的生活状态,但我看不出有足够的理由把历史视为一条不会发生偏差的高速公路。我感兴趣的是维柯和赫尔德的文化多元性的信念。实际上,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各种文化有着各不相同的、新颖的、不可预见的思想及其相互冲突的倾向。我看,维柯最先理解到,文化就是世界相对于社会的意义,就是男男女女对于他们自身与别人和环境发生关联的集体意识;文化影响思想、感情、行为、举动的特定形式;文化是多种多样的。维柯划分不同时期的文化,赫尔德则对不同时代的不同民族的文明,特别是同时代的不同民族的文明作了区分。他俩的信念增强了我的看法。我认为,历史不是一个呆板的单线条的进步过程,伏尔泰说,历史是理性、知识和艺术品创造不断进步的过程,有时被可怕的干扰所打破,突然陷入野蛮状态,比如中世纪基督教徒的迷信。我看没有那种逐步增长的进步。当然,更丰富的知识、更大的幸福、更深厚的关怀、更多的自由和更高的效率等等,是进步的表现。从某些方面的发展看,人们可以说现在跟以前某个时期相比是进步了,但跟其他各个时期相比却是倒退了。在20世纪(无疑是历史上最坏的世纪之一),谁能相信人类是连续不断进步的?或者总的来说是持续进步的?不指明是什么方面的进步,人们能说进步吗?人们可以说在两千年前不被大多数西方人所接受的某个价值系统现在被接受了是一种进步。但这种进步是按照我们在某些方面的标准所做的判断,而按照其他民族的标准则未必就是进步。我不能接受这么一个整体进步的历史观。 贾: 但您不也是运用因果原则研究历史吗?3536 伯: 当然是,因果原则不能不用。但是我不相信你能找到用来预期历史发展的模式,就像天文学甚至生物学所做的那样。马克思、圣西门和布克哈特的有些预言实现了,有些预言落空了。圣西门预言了社会的技术转型,而他关于政治作用递减率的说法完全是错误的。圣西门的追随者进而预言了大商业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对文化的影响,而在时间、地点、原因、结果和政治革命的经济后果上,总的说来是错误的。今天谁敢重复列宁关于国家消亡的预言?谁敢重复托洛茨基关于个人天赋普遍展示的预言?这些预言家谁也没预言过当前全球范围的民族主义的兴起,也没预言过宗教狂热的勃兴,而这正是对当今世界有重大影响的因素之一。在19世纪,人们曾以为民族主义行将消亡,没人估计到今天它还存在于包括西方在内的世界各地。马克思以为宗教是阶级斗争和资本主义的副产品,但他料想不到,现在阿尔及利亚政权在原则上是社会主义的,却比资本主义政权有更狂热的宗教和更激进的民族意识。预言是一种普遍却难以信赖的活动。我在维柯和赫尔德的著作中所读到的,是人类历史固有的文化多样性的观点。历史并不直线行走,不同文化之间相互作用,有时就是因果性质的作用。通向未来或过去的道路不存在唯一的钥匙,它不好跟自然科学作类比。后者的定律对重复出现的因果链是开放的,这样的因果链能总结为一般的规律。 贾: 当您说到不同个体之间的目标冲突时是不是以维柯的思想作为理论基础? 伯: 维柯教导我们要去理解异己的文化,这跟中世纪的思想家很不相同。赫尔德比维柯更重视区分各种文化之间的不同。古希腊、古罗马、犹太、印度、德意志的中世纪时期、斯堪的那维亚、神圣罗马帝国、法国等等,其文化都各不相同。我们能够理37解不同民族和地区人们的生活方式(即使他们的生活方式跟我们的差异很大,即使他们憎恨我们或有时候被我们所谴责),这样的事实表明,我们大家能够穿越时空进行沟通。当我们认为理解了那些与我们在文化上有很大差别的群体的时候,即意味着某种强大的富于同情心的理解、洞察和Einfhlen(“共感”,赫尔德发明的一个词)的存在。即便其他文化排斥我们,依靠移情的想象力,我们也可以设想,为什么他们会产生这样的思想和感情,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达到预定的目标。
伯林谈话录——关于文化的差异
书名: 伯林谈话录
作者: [伊朗] 拉明·贾汉贝格鲁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Conversations with Isaiah Berlin
译者: 杨祯钦
出版年: 2002-4
页数: 200
定价: 13.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80657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