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您在英国驻华盛顿和驻莫斯科的外交机构工作。从牛津的学院生活到身处世界战争的恐怖氛15围之中,这一转变您感到很困难吗? 伯: 在华盛顿没有什么恐怖的。那种舒适和安逸令我感到羞愧。我是英国庞大的官方机构的成员之一,当我们的同胞和欧洲及其他地方的人在遭受可怕灾难的时候,我和我的一些同事确实为我们的安逸而感到羞愧。 贾: 在莫斯科情况怎么样? 伯: 当然,这次变动比较突然。1941年我作为英国一个宣传人员开始在纽约工作,随后到华盛顿的英国驻美使馆当报导美国舆论的通讯员。这样的工作跟我以前所干的完全不同。它不太严格。据我的体验,在大使馆一周的工作还比不上在牛津大学一天的教学那么紧张,也很少趣味,更谈不上耗费精力。我愿搞哲学而不愿在大使馆工作。1945年,波茨坦协定以后,我从华盛顿去了莫斯科。9月中旬到莫斯科,1946年1月离开。在苏联期间,我被告知只能接触透露不出任何消息的苏联官员,此外不能会见任何我感兴趣的当地人。但是,实际上我会见了作家,特别是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马托娃,两位都是天才的诗人,还见了不少其他的作家。我每周拜访帕斯捷尔纳克一次——那是些独特而美好的经历。我只见过阿赫马托娃两次,但这给我留下了也许是终生最难忘的印象之一。我在出版的随笔集《个人印象》中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过会见他们两人的情况,所以现在我不准备继续谈他们了⑤。有些俄国作家表现得很英勇,在道德上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尽管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令人难以容忍且极其糟糕。没有在斯大林时代生活过的俄国人,是无法想象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状况的。16 贾: 您跟斯大林的秘密警察有没有麻烦? 伯: 当然有麻烦。我对熟人的访问不会给他们带去任何好运。我想,阿赫马托娃所受的迫害没有因我的拜访而减轻。她告诉我,斯大林听说我会见了她而大发雷霆,说:“我知道,我们的修女(他这样称呼她)接见了外国间谍。”所有外国使馆人员在斯大林及其左右的眼中当然都是间谍。事实上,1917年以后阿赫马托娃就不能正式会见任何外国人——除了一个波兰人,那不算数。在我拜访她之前,来自西方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当然我的拜访感动了她。她很少知道外面世界的事情,而我能跟她谈很多东西,回答她提出的很多问题。在斯大林统治的年代,她的作品不允许大量发表⑥。她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即使只作为一个人,她也是充满创造力的。认识她是我一种特殊的荣幸,也是我一生中最动人的经历。 贾: 事隔多年之后您觉得苏联怎么样? 伯: 我住在属于英国使馆的大楼里。那时候在莫斯科的外国使馆好像动物园中圈养各种动物的囚笼,各使馆之间可以相互通讯,但不能到篱笆外面去。来自东欧国家(至少有些国家)的代表也许不同。1945年对我来说运气还算不错,因为在波茨坦协定之后人们不大介意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原有的一切界线都有点模糊了。当时俄国知识分子生活在一种虚假的乐园中,因为较之斯大林去世以后的年代,他们在1945年秋天可以更容易地会见外国人。这种情形看似悖谬:到1947年和1948年,苏联关上了向外部世界敞开的大门,而在1945年却发生了许多令人激动的事情。俄国人从德国凯旋归来,带回许多西方的见闻。17他们在西方见到的人跟自己几十年来所听说的大不相同。俄国是一座监狱,而这时似乎有了新的希望。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所感受的这种虚假的曙光,《日瓦戈医生》的最后一章有些描述。 贾: 1946年1月以后您还回过苏联吗? 伯: 回过。1956年我回去,作为两个大使(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的客人,在那边呆了一段时间。我又见了帕斯捷尔纳克。但那时苏联人跟外国人谈话已经不安全了。实际上在1945年这种不安全就已存在,只是当时他们中有些人意识不到这一点而已。 贾: 那时候帕斯捷尔纳克非常孤立,是不是? 伯: 你可以去见帕斯捷尔纳克,因为那是在他蒙受耻辱之前,即《日瓦戈医生》出版和获得诺贝尔奖之前。这次会见,他把《日瓦戈医生》打字稿的第二个复印本送给了我。第一个复印本已经交给意大利的出版商弗尔特里内利。我花了一个晚上把它读完,写得妙极了。后来,我复印了一本送给住在牛津的帕斯捷尔纳克的两个妹妹。 贾: 您觉得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 伯: 他当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这么说吧,诗人可以有两种类型。第一种诗人,写诗时是诗人,而写散文时是作家,像普希金。第二种诗人,写诗时是诗人,而写散文时也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就属于第二种类型的诗人。他的散文总是诗化的散文,我看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散文作家。他是晚近俄罗斯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小说是伟大的诗化小说。尽管他置身于那个虚浮造作的时代的中心,却能诚实地描写爱——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爱,极少有作家能够做到这一点。正是他的诗使他赢得俄国18人和阅读俄文作品的外国人的广泛钦佩。实际上,只有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成就可与他相媲美。阿赫马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都差得远。依我看(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帕斯捷尔纳克在各方面都堪称是活着的最优秀的俄国诗人。但是,并非所有天才都表里如一,帕斯捷尔纳克也同样如此。他谈起话来稀奇古怪,经常让听者捉摸不透,但总让你感到才气逼人。再也没有比听他谈话更迷人的事了。据我的体会,只有弗吉尼亚•伍尔夫谈到某些东西时像他那样迷人。当然弗吉尼亚•伍尔夫有点狂妄。 贾: 什么东西这么迷人? 伯: 形象、笑容、对事物的描述、惊人的创造性、令人难忘的充满活力的语言。帕斯捷尔纳克和伍尔夫女士两人的这些特点,要求你在听他们的谈话时,必须保持头脑敏捷、反应迅速,否则你就跟不上。阿赫马托娃的魅力同他们有所不同,但同样有巨大吸引力。 贾: 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怎么样? 伯: 我跟他们没有见过面。 贾: 您读他们的诗时印象怎样? 伯: 马雅可夫斯基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是一个重要的诗人,因为他改变了俄文诗的创作方式。他是那类居支配地位的诗歌的开路者。但是,我认为马雅可夫斯基还称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大诗人,而很多评论家不同意我的看法。有些人不一定是大诗人但却是重要的鼓动者,像切实地改变了英语诗歌写法的埃兹拉•庞德。尽管对庞德是不是大诗人同样也有争论,但关于他对诗歌的冲击是没有疑问的。这,无疑也是一种艺术的才华。马雅可夫斯基就是如此。他是一个大胆的革新者,一个惊人的雄辩家,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但是,他的诗作我看比不上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马托娃。19
伯林谈话录——阿赫马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
书名: 伯林谈话录
作者: [伊朗] 拉明·贾汉贝格鲁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Conversations with Isaiah Berlin
译者: 杨祯钦
出版年: 2002-4
页数: 200
定价: 13.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人文与社会译丛
ISBN: 9787806573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