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婆小料理 日本人把卖小食的店铺叫成“小料理”。这次我们在东京,得了一个新的经验,那是由朋友带去新宿区神乐坂的小料理。它的店名叫“笹贵”,铺面很普通,看不出什么苗头。 走进去,发觉里面很狭小,第一个印象是老板娘胖得占去店铺的大部分面积,她的圆型大面露出顽皮又可亲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个小肥婆,十七八岁,人虽肥,但样子蛮好看。 这间店只做熟客生意,朋友来之前已打好电话,肥婆已准备好一叠秋天的和服,叫我们到浴室先洗个澡。 公众浴池是个垂死的行业,日本生活水准非常高了,现在一般人家里都有冲凉房,浴室变得稀奇,“笹贵”的正对面却有一家古色古香的。 我们只是来吃东西,又不是嫖妓,洗什么澡?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在熟水池里泡了一阵子后,饥火大旺。穿上那件宽阔的和服,浆得挺直的麻料磨擦着裸身,那感觉是多么地清洁和舒服! “我们有秋田来的酒。”肥婆说:“最好是喝冰冻的!” 朋友摇头,称冷酒易醉,还是烫热了的比较好。 “我说喝冷的就喝冷的!”老板娘命令。 好家伙,这肥婆真有个性,只好由她摆布,听她的话喝冻酒。一大口下喉,果然是甘醇,禁不住再注一杯。 肥婆看在眼里,满意地微笑。 接着她给我们一人一把小铁磨和一支绿芥末茎,普通的店都是用粉捣的,但这里用新鲜的原料,而且还是即磨即食,真是高级。 “菜不要太多!”朋友说。 老板娘又不大高兴了。 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不要紧,多拿点也吃得下。” 肥婆笑着去拿菜。朋友乘她转头,轻轻地说:“这下子我们可闯祸了!” 第一道菜是海胆春的“云丹”。这是周作人先生念念不忘的东西。他写信给日本朋友的时候经常提起。 一般的店里,云丹是包在紫菜和饭团的一小块,肥婆的上桌就是一大盒。另外的贝柱、鲑鱼子等等,都是一盒盒的,原来肥婆生性懒惰,把在菜市场买到的海鲜原封不动地给客人吃。 云丹和贝柱的吃法是用紫苏的叶和紫菜包束,一包一口,直爽痛快。 再下来是虾,她取出活生生生的在水龙头下冲一冲,一人两大尾摆在我们面前,还蹦蹦地跳过不停。我们要自己剥壳沾酱油吃,细嚼后感到甘甜无比。 朋友酒喝多了,想要一杯冰水,向老板娘请了几次,她装成没有听到,后来我又替他问肥婆说一遍。 “喝什么冰水?冰酒不是一样!”她大声地喊。朋友只好伸出舌头收口。肥婆的胖女儿看到了吃吃地偷笑。 后面的菜是一大盘块状的金枪鱼腹部“土罗”、赤贝和柚子般大小的八爪鱼,前两样是生的,只有八爪鱼是煮熟,每人各一盘。 我们已经有点不能动了,而且那只八爪鱼又不切开,怎么吃? “用手撕呀!”她咆哮。 真是怪事。印象中八爪鱼是橡皮一般硬的东西,但肥婆的软得像鸡肉,一撕就开,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样柔滑的。 “现在应该喝点热东西了。”肥婆说完一人给我们一杯茶,她的茶是用茶道的绿茶粉泡的,又浓又香。 那个酒喝得太多的朋友以为喝了浓茶会倒胃,就偷偷地走出门去,在近处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牛奶倒在杯里面。 肥婆伸头过来一秆,喊:“哪里来的!”说完捧着自己的一个大奶奶:“是不是这里挤的?” “男人哪里有奶?”朋友说。 肥婆双手放在下阴,像在挤生殖器:“那一定是这里来的啦。” 朋友大笑后道:“老板娘,你整天在女儿面前讲这些荤东西,不小心惹得她兴起,给客人吃掉!” “谁敢动她一下,我就这样!”她举起发亮的大菜刀,大力斩下,一条大罗葡干给她砍成一半,然后她切切切,一连数刀变为薄薄地几十片。 “要不要来多一杯茶?”她问。 大家都喝不下,摇头拒绝。 “老板娘,”朋友说:“我想要一些饭吃吃。” “我们不卖饭!”她呼喝,好像受了污辱:“这么好的菜不吃,吃什么鸟饭?” 这时候,谁敢吭声?她的个子那么大,手上又握着刀。 还好她的愠情是假的,一转泼辣,娇滴滴地问:“要用碗吃或是包紫菜吃?” “包……包紫菜!”朋友低声回答。老板娘叫她女儿到家里去拿。她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手上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热饭,向友人说:“吃吧,这本来是妈的宵夜。” 我们感激地包着鱼片吃,肚肠中温暖,又是另一番滋味。 “要不要多来一杯茶?”老板娘又问,我们又摇头。她拉长了脸走开去。 带我们来的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丈夫死去后,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也不请工人,辛辛苦苦地把她的女儿送去念大学。” 这可真不简单,我们都敬佩这肥婆。她回来后再问:“要不要来多一杯茶?”朋友们正想摇头之前,我抢着说:“好,再来一杯!” 我知道不听她的话她不会死心的,果然知道我们了解她的心意后,又开朗地笑了。 换完衣服付账,真是想像不到的便宜,别处绝对吃不到。 “下次再来!”她的语调是命令式,又带威胁性。我们乐意地遵命。走远,回头,还看到母女两肥婆站在门口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