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卡帕[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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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总是太迟。有一天你幡然醒悟,明白这样子没个尽头,永远不会变。当机立断,去赶第一趟火车。要么这里要么那里。非黑即白。我对此人深信不疑,但那个人我不相信。昨夜我梦见在莱比锡,和乔治还有其他人在湖边的房子里开会。围坐在铺着帆布的桌边,桌上摆放着插有郁金香的陶土花瓶,一本约翰•里德的书和一把手枪。我整夜都梦到那把枪,醒来时喉咙里一股煤灰味。” 姑娘合起放在膝头的笔记本,抬起头,目光转向小窗前疾速闪过的风景:在莱茵河和孚日山脉间绵延的翠绿田野,点缀着星星点点木屋的村落,一个玫瑰园,在中世纪无数把阿尔萨斯夷为平地的战事中数次被摧毁的城堡废墟。历史就这样走入我们,她这么想着,根本不知道脚下的... 查看全部[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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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特别确定是在哪一刻所有的事情都走了样。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是因为那讨厌的煤屑。一天,街上开始弥漫火车站的味道。烟熏火燎的,一股烧焦的皮革味。擦得锃亮的高筒靴,皮带,棕褐色衬衫,带搭扣的腰带,军用装饰物……一个星期二,她和女友露丝去电影院,在魏森霍夫住宅区见到一群正高唱纳粹党歌的男孩子。还乳臭未干呢。她根本不把他们当回事。然后严禁犹太人去商店的禁令就颁布了。她记得母亲被一个店主推搡出门,弯腰去捡落在门边的围巾。那形象犹如留在记忆里的一块血肿。一条沾满雪花的蓝色围巾。差不多同一时期开始焚烧书籍和乐谱。再后来,体育场上开始挤满了人。贤淑的妇女,健康的孩子,威严可敬的父亲。他们并非狂热之徒,寻... 查看全部[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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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出隧道重见天光,带着轰隆隆的汽笛声在山间逶迤穿行。另一幅风景映入眼帘。一条河流,苹果树环绕的农庄,几处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升起。当火车驶离最后一个弯道时,正值黄昏,一群孩子在路堤的最高处张开双臂,左右挥舞双手。 五岁时在鲁特林根她看到第一颗流星。他们带着晚饭要吃的谷物糕饼和炼乳从雅各面包房往家走。卡尔走在前头,边走边踢石头;奥斯卡和她总落在后头一点,兄长卡尔抬起手指指向天空。 “小鳟鱼,你看。许个愿吧。”他们一直这么叫她。空中的黑暗泛出洋李色。三个孩子肩挨着肩仰头望天,那些星星宛如盐粒,三三两两地坠落。回忆之际,她仍旧能从他们肩上嗅到毛衣衣袖的羊毛味。 “彗星... 查看全部[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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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了。她端着茶壶在厨房的炉灶前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她谁也不等。从阁楼的窗子看出去,一朵灰色的云朝罗比诺大街的屋顶压过来。破损的玻璃被露丝仔仔细细地用一块橡皮膏给粘住了。自她来到巴黎,两人一直合住在那所公寓。 葛尔德紧咬嘴唇直到渗出点血来。她本以为已不再惧怕,但并非如此。这是她学到的一件事。恐惧,真正的恐惧,一旦驻扎于体内,就永远不会离去,它谨慎地藏匿在那儿,即便无缘无故,一个人在一座城市中,安然无恙地待在带天窗的顶楼,城里没有会打人致死的牢房。就好像下楼梯时总是踩空一阶。我了解这种感觉,她自言自语道,恢复了呼吸节奏,仿佛肾上腺素的升高让她情绪平息下来。此刻,恐惧就在厨房的瓷砖上... 查看全部[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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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个人待在离家数百公里外的拉丁区的一间阁楼,天花板布满水渍,发自管道的回声犹如船的汽笛鸣叫声,不太清楚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没有居留许可,除了来自斯图加特的朋友们有时塞给她的并不很多的钱;一个人能体会到离乡背井最古老的理由,走过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千米距离时心灵所不得不承受的全部煎熬,然后对镜自看却发现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坚强意志,一种兴奋的、不可征服的、毫无裂隙的果断。或许,她想,这微笑是我唯一的通行证。那些天里,全巴黎最红艳的嘴唇。 她飞跑着拿下挂钩上的外套,冲入晨曦中的巴黎街头。 几个月前起塞纳区就成了一个各种想法集聚,作出大胆惊人之举的理想之地。蒙帕纳斯一带的咖啡馆... 查看全部[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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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终于到了多摩咖啡馆的露台时,时间已过十二点。她出了一身汗,潮漉漉的头发向后倒下去。 “你究竟出什么鬼事了?”露丝质问她。 葛尔德耸起肩膀,双手插在衣袋里,团缩在一张大藤椅里,默不作声。或者说至少她的意思不明确。“今天晚上我去库波勒咖啡馆,”这就是她所能说的全部。“你要是愿意陪我最好。你不去的话,我自己去。”她的朋友突然满脸严肃地注视她。她的双眼像是在盘算,要自己得出结论来。她太了解她了。 “你确定吗?” “当然。”她答道。 这个回答可以指很多事,露丝想。其中一种可能性就是回到起点。想要从同一个摔倒处逃跑。可她什么也没说。露丝理解她。她怎会不懂葛尔德... 查看全部[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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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波勒咖啡馆位于圣米切尔大道六十三号的一间没有排风设施的地下室。从好几个月前,全欧洲的左翼好战分子都到那儿聚会,其中不少是德国人,有些是莱比锡派的,像威利•查尔达卡。打烊前,咖啡馆半明半暗,地下墓地般。各色人等皆有:没耐心的,一本正经的,强硬粗蛮的,直接行动的拥护者,怀揣希望的。闪亮的眼神,抽搐般的表情,压低声调说出安德烈•布勒东加入了共产党或是引用《真理报》的一个社论,像年轻海盗那样,一根接一根抽烟,在对理念、放弃信仰、理论与辩论的奇特辩证中,有些人引用马克思的话,有些引用托洛茨基的。葛尔德不参与意识形态的讨论。她保持在边缘,专注于自我。她对那一切所知寥寥。她在那儿是因为自己是犹太人,反对法... 查看全部[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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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若有所思地走在他们身后,没有踩空一步。露丝虽然坚持不来,最后却不得不陪她。从卢森堡花园里林木的枝叶间洒落的光影令人感觉犹如在一个巨大的水晶苍穹下漫步,那是所有文学作品里描绘最多的林荫道之一。露丝突然在一棵印度栗子树下停下脚步,她穿一件石榴红大衣。背靠着树干,微笑着。咔嚓。她天生就知道怎么摆姿势。露丝脸庞的侧影展露出经典的怀旧气息。她头顶的天空显出的轮廓如同一只羚羊的颌骨。咔嚓。露丝继续走,大衣领子竖着,走了几步她扭过头,稍稍偏着头,嘲讽地朝相机看。咔嚓。经过福楼拜、波德莱尔、魏尔伦这些大师的塑像时,她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却在肖邦的半身像前微微屈膝。咔嚓。阳光从枝叶的最高处洒下来。她们的脚步从... 查看全部[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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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溜达着回拉丁区时,话题转为每个人的私人生活,从哪里来,怎么到了这儿,逃难旅途中历经的风险……另一边是背景:巴黎,九月天,高大的梧桐树,年少时或远离故乡,时光如白驹过隙。沿切尔切弥迪大街再往前,一架手风琴流淌出的琴声宛如一条在人行道上游弋的红色小鱼……那一刻葛尔德已研究过周围状况。她走在安德烈旁边,好像事情本身就如此。步伐协调,彼此不踩着绊着,似乎量好了距离。葛尔德慢悠悠地抽着烟,说话时并不直视安德烈,只专心琢磨他的心理。她觉得他有点自命不凡,英俊,野心勃勃,跟所有人一样有时太容易被猜中,自然很有吸引力,有那么点市侩,那么点优雅,没什么风度。可是经过圣马丁河道时,他的手钻到葛尔德的毛衣底下去... 查看全部[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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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结束了,时光又在广场和咖啡馆的延展。完美时刻,那时言辞尚无深意,一切都轻松呈现:为了点烟安德烈环起手指来保护火苗的神情。黢黑有力的双手。葛尔德走路的样子,微笑着,眼盯地面,微微往左偏,像是给他占据那块地方的机会。露丝也微笑,只是方式不一样,带着宿命论,对自己的女友唱主角也有点迁就,仿佛在心里念叨,这个闷骚的小女人。可她不是真这么想。一个简单的女性间争夺风头的游戏。露丝跟在他们身后走,把谈话让给那个波兰人,因为那个下午轮到他唱主角,他尽可能演得最出色。今天轮到你。明天轮到我。既迷人又驯服的奇姆让她说,好似隔着条路望着她,如同男人们望着让他们觉得无可企及的女人们。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感受从天空一... 查看全部[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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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他的生活,无需直接发问。安德烈开朗,外向,健谈。葛尔德觉得他太年轻了。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其实他刚满二十,依旧有着冒险成为英雄的年轻人的真诚。过于看重和夸饰自己的功绩。不过他有魅力,他开口说话时,别人只有听的份。就像他描述达拉第政府的授职仪式那样。葛尔德和露丝对此记得一清二楚。二月六日,一个雨天。法西斯分子宣布在波旁宫对面举行大规模游行;左派组织了几次反对游行作回应。结果,爆发了一场决战。 “我搭哈格的车到了都尔—拉—雷伊纳,然后步行走到协和宫,想过桥到国家议会。”安德烈换成德语说,可比法语说得强多了。他抵着桌边,双臂交叉。“有两百多名骑马的警察,六辆大车,还有五个警察一列组... 查看全部[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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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葛尔德觉察到那情形对奇姆和安德烈而言并非意料之外。她确信在不止一次的情况下,事情本该以另一种方式解决,而非以那种形式收场。有些人生来就好打斗。这或许无法选择,而是一种本能,即第一眼看到不对劲就跳脚。匈牙利哥们儿似乎属于这一类,他耿直无私。惯于在女人面前展示游侠骑士的杀手锏,从倒数第二杯酒开始便有种危险的格斗倾向。 除此之外,当他头脑清醒时,无论个人生活还是工作层面,表面看起来轻浮且易变。他的幽默感很特别。容易自嘲,自嘲那些自己搞错的事情,就像他聊起把中央新闻社的预付金在一个下午全部花光,不得不将派宝相机当了好付钱给旅店;或是在圣特罗佩,试图用莱卡相机在地中海透明的水底为斯坦尼茨兄弟做个... 查看全部[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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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生活,不论它有多么短暂,其中都包含了太多谬误,太多难以说清的情形,光阴似箭矢如飞机一掠而过那样消失在云端,就算谁与谁有过一面之缘,也记不起来了。理清所有这堆乱麻并非易事,更别奢谈什么把它们说给自己听了。心理分析师们用他们那套梦境理论在此间跋涉前行。那些流沙,螺旋楼梯,软塌塌的钟表和诸如此类的物件。可是,葛尔德的梦既无法攥住也框不起来。那是她自己的东西。眼下看来,她的青春曾是什么?是对身边那些人的一种背叛抑或是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 她在弗洛伊德的弟子,移民雷奈•斯皮茨大夫的诊所当兼职秘书,薪酬微薄。斯皮茨大夫所办杂志的最早几期中,梦境解析的内容占了很多篇幅。对葛尔德来说,这并不是全然陌生的... 查看全部[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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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瘦瘦的,主要是由于疲惫。睡眠很差,许多回忆渐渐模糊不清。她觉得离开莱比锡好几个世纪了,然而还没能在这个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知道有一天我到了巴黎,”她会在一个下午,不穿护士服而是坐在诊所里的咨询沙发上向雷奈•斯皮茨倾诉。“我知道有段时间我靠借钱生活,做着和别人一样的工作,想着其他人想的事情。”确实如此。那种老是反复出现令她不安的感觉是:眼下的日子却不是她自己的人生。可她的生活是什么呢?她无端疑惧地注视着浴室里的镜子,专注观察每一处特征,仿佛转瞬间她将遭遇一种蜕变,她害怕认不出自己。直到有一天变化出现了。她双手抓紧洗手盆,有好几分钟把头埋在水龙头下面,然后像条雨中犬,把水朝两边甩。接着她又缓... 查看全部[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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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尔德明白他想说的话。也即是,国际联盟,煤,大家用法语或德语互道“你好”……所有这些。安德烈告诉她说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去了萨尔布吕肯,到处挂着有万字饰的旗子和标语牌。他们晃晃悠悠地沿着河岸走了一段,他比她摇摆得厉害,望着月亮,由于河里的湿气他竖起了大衣领子。“我和一个叫戈尔达的记者朋友去的,”他继续说,跟约翰•里德笔下的人物相比,这位留着北美印第安苏人风格直直长发的哥儿们,更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层云犹如旋风裹挟着煤渣颗粒在浮游。有持久的风和改换方向,以风力掀翻骑手及其马匹的易变的风,瞬时重新定位,能改变钟表指针的风,经年吹拂不息的风,留存在当下往昔的风。 安德烈的讲述并不显得特别... 查看全部[ 3 ]
书名: 等待卡帕
作者: [西] 苏珊娜·富尔特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Esperando a Robert Capa
译者: 詹玲
出版年: 2012-8
页数: 193
定价: 26.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02009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