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他的生活,无需直接发问。安德烈开朗,外向,健谈。葛尔德觉得他太年轻了。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其实他刚满二十,依旧有着冒险成为英雄的年轻人的真诚。过于看重和夸饰自己的功绩。不过他有魅力,他开口说话时,别人只有听的份。就像他描述达拉第政府的授职仪式那样。葛尔德和露丝对此记得一清二楚。二月六日,一个雨天。法西斯分子宣布在波旁宫对面举行大规模游行;左派组织了几次反对游行作回应。结果,爆发了一场决战。 “我搭哈格的车到了都尔—拉—雷伊纳,然后步行走到协和宫,想过桥到国家议会。”安德烈换成德语说,可比法语说得强多了。他抵着桌边,双臂交叉。“有两百多名骑马的警察,六辆大车,还有五个警察一列组成的警戒线。根本不可能穿越过去。可人们围住一辆挤满人的公共汽车,一切就从那儿开始:点火,扔石子,碎玻璃,‘法兰西行动’和‘青年法国阵线’的法西斯分子跟我们肉搏。到了晚上,情况更糟。没剩一盏能亮的路灯。唯一的光源来自火把和不期然点起的篝火。”他把香烟从嘴边挪开,直接看着葛尔德,充满激情地说着,不过也夹杂着其他因素,虚荣,惯习,男性的傲慢,这种做派植根在男人脑子里,让他们做起事来好像西部片里的孩子。“雨中雾气弥漫。我们知道拿破仑分子想法子到了波旁宫跟前,所以我们聚集起来试图阻止他们。可是警察从桥那边不加区分地射击。有几个狙击手是在都尔—拉—雷伊纳的印度梧桐下站岗的。完全是个屠宰场:死了十七人,一千多名伤者。”他说着,猛然喷出一口浓烟。“而最糟糕的是,”他补充说,“我没法拍到一张照片。光线太差。” 葛尔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德烈,胳膊肘靠在桌子边上,下巴垫在手上。博里斯•塔尔赫伊姆和其他许多同伴一样,在那天被抓,被遣返回柏林。社会主义分子和共产主义分子继续在帮派斗争中对骂。他的朋友威利•查尔达卡最后脑袋被砸开了花,断了一根锁骨。左岸一带所有的咖啡馆都变成了临时医疗站……可那位自命不凡的匈牙利人却以为整桩事件里最糟糕的是没能拍他妈的一张照片。真行。 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奇姆眨着那双细小的眼睛观察葛尔德。她知道他正在那一刻望着她寻思,或许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一如从她眸子深处透露出她坚信任何人都无权玩弄别人的信念。事实上她了解安德烈什么呢?难道她就能解读出他的思想?他们曾一块儿上学去吗?或是曾有一次在他家屋后的台阶上坐在他身旁,就是为了不听到家人的争吵,他抚摩一只猫直到天明,因为父亲把一个月的薪水都输在牌局上了?不,显而易见葛尔德对安德烈的生活一无所知,也丝毫不了解布达佩斯工人社区的生活。她如何能知晓呢?安德烈十七岁时,兰科桥混乱事件之后,两个人高马大、戴圆顶高帽的人去家里找他。在警察总局,警察局长皮特•郝耶姆打断了他四根肋骨,嘴里还一直吹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口哨。第一拳直捣下颌,安德烈以无所顾忌的微笑接招。局长又踢他下身。这回他虽然笑不出来,但竭尽所能用蔑视的眼光看他。接下来一直暴打到他失去知觉。他在床上昏睡了好几天。两周以后他离开了警察局。母亲茱莉亚给儿子买了两件衬衫,一件夹克,双层底的登山靴和两条灯笼裤,连带自己的难民服,就把十七岁的他塞进了火车。从此他再没回过家。所有这些她知道什么?好像奇姆的眼睛在这样说,它们在圆圆的镜片后窥察她的反应。 很难想象像奇姆和安德烈这两个不太可能做朋友的年轻人是朋友,他们彼此支撑,和悬浮在宇宙间互相吸引的两个星球一样。他们太不一样了,葛尔德想。奇姆说一口流利的法语。看上去挺严肃,像哲学家或者国际象棋手。在不经意间听到奇姆的两次谈论后,葛尔德得出结论,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和她一样,内心弥漫着一种忧愁,犹太人的气质。安德烈正相反,似乎不要这些事把生活弄得复杂。不过,就像人们总是把生活复杂化那样,看起来,他以另外的方式将生活变得繁杂。一切的源头是一个冲露丝走过去的高个子家伙,他留着胡子,说话的那种腔调不粗鲁,而是含情脉脉,要献殷勤,一定是喝过头了。一个女人知道如何独自处理的局面,用不着弄成闹剧,一个简单的答复就能把法国佬搞定。但安德烈却不容他有反应的时间,他站起身,十分粗暴地把椅子推到后面,餐馆里所有的客人转过头来。他双手稍稍离开身体,肌肉绷得紧紧的。 “冷静点,”奇姆说着也站起来,摘下眼镜,以防互砸脑袋。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没发生。那家伙只是高举左手以表歉意,介于含糊其辞和屈从。骨子里他是个有教养的法国人。或者不希望那个晚上惹事。
等待卡帕——4
书名: 等待卡帕
作者: [西] 苏珊娜·富尔特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Esperando a Robert Capa
译者: 詹玲
出版年: 2012-8
页数: 193
定价: 26.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02009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