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迪埃戈·里维拉冰冷的工作室里;我们谈论着坦克的装甲和“战争的目的”现在伪装得多么巧妙。迪埃戈突然闭上眼睛,他像是睡着了;但过了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开始谈到他所痛恨的一个蜘蛛。他再三地说,他马上就要找到这个蜘蛛并把它捻死。他径直朝我走来,我明白了,那个蜘蛛就是我。我跑到工作室的另一个角落里。迪埃戈站住了,转过身重又向我走来。在这以前我也曾看到过梦游症发作时的迪埃戈,他总要寻人搏斗,但是这一次他却要杀死我了。把他唤醒是残忍的:他一醒来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头痛。我在工作室里团团乱转,不是像一只蜘蛛,而是像一只苍蝇。尽管他的两眼都闭着,但他依然在找我。我好不容易才跑到了楼梯上。 迪埃戈的皮肤是黄色的;他有时卷起一只衬衫袖子,让一个朋友用火柴头在他的手臂上写点什么或画点什么;字母或线条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我曾在加尔各答植物园里看到一株热带树木,在它的叶片上也可以用火柴头写字,字迹渐渐显现出来。)迪埃戈曾告诉我,梦游症、黄皮肤、显现出来的字母——这一切都是他在墨西哥染上的那种热带疟 疾的后果。我叙述这件事是因为我正在想迪埃戈·里维拉的一生和他的艺术:他常常闭着双眼向敌人走去。 迪埃戈喜欢谈墨西哥和自己的童年。他在巴黎生活了十年,成为“巴黎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和毕加索、莫迪利亚尼及一些法国人都很友好;但是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布满了多刺的仙人掌的火红色山峦、戴着宽边草帽的农民、瓜那华托的金矿、不断的革命——马德罗推翻迪亚斯,维尔塔推翻马德罗,萨帕塔和维利亚的游击队员推翻维尔塔…… 听了迪埃戈的叙述,我开始爱上了神秘的墨西哥;阿兹特克人古老的雕塑仿佛和萨帕塔的游击队员融为一体了。胡利奥·胡列尼托是墨西哥人;当我写我的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想起了迪埃戈的叙述。我曾看到有人评论说,胡列尼托就是里维拉的肖像;他俩的某些经历被糅合在一起了——我的主人公和迪埃戈都诞生在瓜那华托;胡列尼托在童年的时候为了解生和死的区别,曾把一只活生生的小猫的脑袋砸烂,而迪埃戈在六岁的时候为了想知道小孩是怎么生出来的,也曾解剖过一只活生生的大耗子。胡列尼托童年时代许多其他细节也是由里维拉的故事引起的。但是,迪埃戈当然不像我的主人公:胡列尼托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感受,他之所以接受他所憎恨的那个社会原则,并把它导致荒谬绝伦的地步,是为了想表现出它的不道德。迪埃戈是一个感性的人,如果他有时曾把他自己所珍重的那些原则导致荒谬绝伦的地步,那仅仅是因为发动机马力很大,然而却没有制动器。 我是在1913年初认识迪埃戈的;那时候他已开始画立体派的静物画。他的工作室的四壁悬挂着以往那些年所画的油画;可以分辨出他的创作所经历的几个重要阶段——格雷科时期、塞尚时期。既可以看出他的天才,也可以看出他所固有的一种走极端的倾向。在我们这个世纪之初,西班牙画家祖拉加在巴黎曾风靡一时;他是以那些描绘西班牙的茨冈 、斗牛士——总而言之,即所有那些被西班牙人称作“espaolada”,即“西班牙情调”的东西——的绘画,以及模拟民间口头创作而成名的。迪埃戈在一个短时期里迷恋过祖拉加;艺术史家们甚至还把里维拉的若干作品定为“祖拉加时期”。在1913年前后他终于抛弃了祖拉加。 在这之前不久,他和女画家安格林娜·彼得罗夫娜·别洛娃结婚了,她是彼得堡人,蔚蓝色的眼睛,明亮的头发,具有北方人的矜持。在我看来,她很像我在莫斯科的“秘密接头站”所见到的那些姑娘,而不大像“洛东达”的女客。安格林娜意志坚强,脾气很好,这使她能够以一种真正天使般的耐性去忍受狂暴的迪埃戈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喜悦;他说:“她受过良好的洗礼……” 不同的画家通过不同的道路达到立体主义。对于毕加索,立体主义不是一件外衣,而是皮肤,甚至是肉体,不是绘画的手法,而是一种观点和世界观;从1910年开始直到我们今天,毕加索在创作其他作品的同时,似乎没有一年不在画一些显然是他的立体主义时期继续下来的油画:这种创作方法虽然过时了,但是画家却难于改变自己的天性。对于莱热,立体主义是和他对现代建筑、城市、劳动、机器的热爱联系在一起的。布拉克曾说,立体主义使他得以“在绘画里把自己最充分地表现出来”。迪埃戈·里维拉在1913年是26岁;但是我认为,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的道路,因为在走向立体主义的前一年他还在赞美祖拉加呢。而旁边就是帕勃洛·毕加索……迪埃戈有一次曾说:“毕加索不仅能把一个魔鬼变成一个正人君子,他还能使上帝到地狱里去当烧锅炉的工人。”毕加索从来没有宣传过立体主义;他通常是不喜欢艺术理论的,而且在被人模仿的时候他还感到烦恼。他甚至也没有叫里维拉接受什么信念;他只不过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他看而已。毕加索画了一幅有一只西班牙茴香酒酒瓶的静物画;过了不久,我就在迪埃戈的油画上看到同样一只酒瓶……当然,里维拉并不了解他正在模仿毕加索;若干年以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开始痛骂“洛东达”——清算自己的过去。 立体主义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的巴黎时期的作品我现在也认为是很出色的。他有时也画肖像画;他曾为西班牙作家拉蒙·戈麦斯·德·里亚·塞尔诺画了一幅肖像,把模特儿五光十色的形象和稀奇古怪的举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拉蒙在巴黎时曾站在一头马戏团的大象背上作过一次关于现代艺术的报告)。迪埃戈还给马克斯·沃洛申、雕刻家英登包姆和建筑师阿塞维多画过肖像。马克斯·沃洛申的肖像画表现出一个体重七普特的人和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的灵巧、轻浮的结合;天蓝和橘黄的色调;《阿波罗》杂志的一位唯美主义者的粉红色面具和完全是自然主义的牧神的一撮卷须。 我也当过里维拉的模特儿。他叫我摆出一副正在看书或写作的姿势,但要求我戴着帽子坐着。这幅肖像画虽然是立体派的,但依然惟妙惟肖(它被美国的一位外交官买去;此后里维拉对这幅画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我还保存着这幅肖像画的一张石印品。1916年迪埃戈为我的两本小书作了插图:一部依然由那个从不发愁的里拉霍夫斯基印行,另一部是石印的——我写,里维拉作画。迪埃戈最喜爱静物画。 里维拉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美洲人。我认识巴勃罗·聂鲁达的时间很晚——是在西班牙内战时期。他们之间有一种共同点:二人都是在古老的欧洲艺术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后来都想创造自己的民族艺术并赋予它若干新大陆的特点——力量、鲜明性、对分寸感的藐视(在美洲,普通的雨都像是洪水)。迪埃戈和奥罗斯科共同创造了墨西哥画派;里维拉的壁画既表现出了他的性格特点,也表现出了美洲的性格特点——自发性,技巧的多样化,朴素。 我们过从甚密;我们是“洛东达”的极端派——我们知道,在古老、忧郁而审慎的巴黎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世界,也有别的一些现象的组合。迪埃戈向我谈墨西哥,我向他谈俄国。尽管他说在战前曾读过马克思的著作,他却依然赞美萨帕塔的信徒们;他醉心于墨西哥牧人幼稚的无政府主义。而当时我的头脑却是一片混乱——布尔什维克的集会和莫克雷的米佳·卡拉马佐夫,莱昂·布鲁阿这位晚生了几个世纪的萨伏那洛拉(1452—1498,佛罗伦萨多明我会隐修院院长)的长篇小说和毕加索的那些被肢解了的小提琴,对法国井然有序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憎恶和对法兰西性格的喜爱,对俄国的特殊使命的信念和对一场浩劫的渴望。我和迪埃戈彼此相知甚深。整个“洛东达”都是置身世外者的天下,而我们俩又像是置身世外者之中的置身世外者。 里维拉和萨温科夫常常见面;他的天性、他对生活的爱使他不可能接受犬儒主义的影响,但他对这位头戴圆顶礼帽的彬彬有礼的人如何刺杀大公和大臣的故事却感到津津有味。我记得1917年年初的一个夜晚,里维拉在“洛东达”里同萨温科夫和马克斯坐在一起,我同莫迪利亚尼和女模特儿玛尔戈坐在一起;在旁边的几张小桌后面,拉宾斯基和莱热正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当“洛东达”在10点钟打烊以后,莫迪说服我们到他那里去了。 我不知何故清清楚楚地记住了那场关于战争、未来和艺术的冗长而杂乱的谈话。我将尽可能地把它归纳起来;也许会有个别语句不是当时说的,但是我所叙述的每一个人的思想是不会有错误的。 莱热: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士兵们不愿意再打下去。德国人同样会明白这是毫无意义的。德国人对事物的理解总是比较迟钝,但是他们一定会明白的。被毁灭的省份、国家需要重建。我想,政治家将被赶走:他们已经垮台了。他们的职务将要由工程师、技师,也许还有工人来担任……当然,雷诺阿是一个优秀的画家,但是难以想象他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坦克——却来了个雷诺阿!……应该鼓励什么?科学、技术、工作。还有体育运动…… 沃洛申:依我看,这对一个人是不够的。欧洲能变成美国吗?战争不仅使皮卡尔迪成为畸形,也使人的内心变成畸形。霍布斯把国家称作“利维坦”〔《圣经》中的巨兽名,也是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1588—1679)的著作名称〕。人会变成机械老虎:他们有经验,他们也有鉴别力。我认为莱热的油画比机器好。我对做没有灵性的东西的奴隶不感兴趣。 莫迪利亚尼:你们大家都太天真了!你们以为会有什么人来对你们说:“亲爱的,你们选择吧”这样的话吗?这使我觉得好笑。现在只有那些故意枪伤自己的士兵在选择,但是他们却为此遭到枪决。而当战争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要被送去坐牢。诺斯特拉达穆斯没有错……他们让所有的人都穿上苦役犯的号衣,充其量也只有院士们会得到不穿条纹裤,而穿方格裤的特权。 莱热:不对。人们已经变了,他们会觉醒的。 拉宾斯基:这是真话。当然,资本主义再不能创造更多的东西了,它现在只是在破坏。但是人民正在觉悟。也许我们正处在结局的前夜。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开始的——是在巴黎,在战壕里,还是在彼得堡…… 萨温科夫:“觉悟”——无稽之谈。德国有很多社会主义者,但只要一喊“一、二”,他们就开步走了。最糟的还在前头。 拉宾斯基:不,最坏的已经过去了。社会主义者能…… 莫迪利亚尼:可你们知道,社会主义者像什么吗?像一群秃头鹦鹉。我曾对我的兄弟这么说过。请你们别见怪,社会主义者毕竟比别的人要好些。但是你们一窍不通。托马是一个部长!墨索里尼和卡多尔纳有什么区别?无稽之谈!苏京画了一幅出色的肖像画。他是伦勃朗,信不信由你。但是他也一样要去坐牢。你听着(这是对莱热说的),你想把世界整顿好。但世界是不能用尺去量的。有人…… 莱热:早先也有一些优秀的画家。要有新的态度。艺术如能理解现代的语言,就会继续生存下去。 里维拉:在巴黎任何人都不需要艺术。巴黎在死亡,艺术在死亡。萨帕塔的庄稼汉们没见过任何机器,但是他们要比彭加勒更现代化一百倍。我坚信,如果把我们的画拿给他们看,他们一定理解。哥特式大教堂或阿兹特克人的庙宇是谁修建的呢?是大家。而且也是为大家修建的。伊利亚,你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你过于文明了。艺术必须喝一大口野蛮的烈酒。黑人的雕塑拯救了毕加索。你们大家不久就要到刚果或秘鲁去了。需要有野蛮的流派…… 我:这里的野蛮已经够多了。我不喜欢异国情调。谁会到刚果去呢?采特林一家,也许是马克斯,他还要再写一组十四行回文诗。我憎恶机器。需要善良。每逢看见“卡杜姆”牌肥皂的广告,我就感到肥皂泡里的那个小娃娃是纯洁而善良的。兴登堡或彭加勒也曾经是小娃娃,这太可怕了!…… 里维拉:你是欧洲人,这就是你的不幸。欧洲正在死亡。美洲人、亚洲人、非洲人都要来了…… 萨温科夫:美国人马上就要宣战和登陆了。您是指什么样的亚洲人?是日本人吗?…… 里维拉:即使是…… 迪埃戈突然闭上了眼睛。只有莫迪利亚尼和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拉宾斯基平静地和莱热谈天。马克斯没有注意到里维拉发生的变化,还在向他叙述尤利·克鲁丹涅尔的幻象。莫迪和我移动到门边去了。迪埃戈站起来叫道:“你们好!掘墓的先生们!你们大概是来找我的吧?可是不成了。我将要埋葬……”他走到沃洛申身边并把他举了起来;这是不可思议的——马克斯体重在一百公斤以上。里维拉凶恶地重复说:“马上!……用头往门上撞……我要把你们作为上等人厚葬……” 1917年里维拉出人意料地迷上了他早已熟识的马列夫娜。他们的性格很相似——暴躁、稚气、敏感。两年以后马列夫娜生了个女儿马里卡。(不久前我在伦敦遇见了马列夫娜,她在作画、塑像、写回忆录。马里卡很像迪埃戈;她是个演员,秉承了一副墨西哥人的外貌,说的是法语,她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并且老是爱说她有一半俄国血统。) 1921年春我来到巴黎后,当然,我马上就找到了里维拉;他还住在那间工作室里。在那以前,他曾去过意大利,他很赞赏乔托和乌切洛的壁画;他还在作画;那是他创作中一个新时期的第一批速写画。他对十月革命和有关“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谈话很感兴趣;他打算回自己的祖国去。 不久他就开始用巨幅壁画把墨西哥政府大厦的墙壁装潢起来。我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消息,有时也看到他的壁画的复制品,但是却没有同他见过面。1928年他到了莫斯科;我没能见到他——那时我在巴黎。他的前妻之一,一个漂亮的墨西哥女人瓜德鲁帕·玛琳曾来找我;她在巴黎搜集迪埃戈早期的作品。 里维拉已成为名人了;有人写了一些论述他的专著。他被邀请去了一次美国;他为一个汽车大王——艾斯德尔·福特画过一幅肖像画;洛克菲勒向他订购了一些壁画。里维拉在这些壁画中描绘了社会斗争的场面,描绘了列宁。经过长期谈判,这些壁画终被销毁了。 1951年我在斯德哥尔摩参观过一个盛大的墨西哥艺术展览会。阿兹特克人的古代雕塑使我大为震惊;它宛如印度、中国的古代雕塑。文化发展的道路令人惊讶:从古代艺术,从阿兹特克人的宏伟一下子过渡到精致奇巧的巴洛克式建筑。后来我登上二楼,看到了里维拉的作品。画架画表现出写生画的力量。也有一些彩色壁画的复制品。它没有引起我的美感,想必是我对它还不理解。哥特式大教堂的正门就像时代的一部石头百科全书,但是当时人们还不会阅读。里维拉的壁画就是许许多多的故事:有的是墨西哥的革命史,有的是种牛痘的情形,有的是新大陆的经济。他没有忘记意大利的课程,他画的墨西哥女人有的低着头,有的在跳舞,有的在睡觉,就像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女人。他像许多印度或日本的画家尝试过的那样,想把民族传统和现代绘画熔为一炉。我突然明白了他对苏联画家的指责:为什么他们藐视“民间艺术——油漆的小盒子”。如果他是一个俄国人,他大概要试着去把早期的里维拉和帕列赫小型精细画熔为一炉…… 不过我现在扯到我的艺术趣味上去了,这不妥当。不如说,里维拉曾试图解决我们这个时代最困难的任务之一:创造写生壁画。他毕生都相信人民;他曾和墨西哥的共产党员多次争论,事后又和解了,而从1917年开始直到他去世,他始终把列宁当作自己的导师。 他曾去维也纳出席保卫和平代表大会;那是在1952年。我对他说,我很喜欢我在墨西哥展览会上看到的画家塔马约的作品。迪埃戈大为生气,责备我是形式主义;两个老朋友在分别了30年后的一次重逢,结果却变成了一场关于画架写生画和写生壁画的枯燥乏味的学术辩论。后来他去莫斯科就医;他来找我。我们在回忆中度过了一个晚上——当人们装好了自己的皮箱即将开始一次长途旅行的时候,他们照例要静坐片刻;我们的谈话就正像这种情形。他身上的那些感动过我的稚气、坦率和诚挚,在这最末的一个晚上都显现出来了。此后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他属于那样一种人,这种人即使不进门,不知何故也会一下子把房间占满。时代迫使许多人后退,他却没有让步,于是时代就只好后退了。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梦游症患者——墨西哥画家迪埃戈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