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变成了阵地战。冷得打战的士兵们在战壕里搜寻衬衣上的虱子。伤寒开始流行。著名的“摆渡手之家”的争夺战在持续。工兵在阿拉贡森林里布雷。战报总是很简短,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吉洪常有信来。我们获悉俄国志愿兵都编入了外籍军团;下级军官很粗暴,把志愿兵叫做“外邦人”(对外国人表示蔑视的绰号),他们说:“外邦人吃的是法国面包。”(仿佛前线是一座餐厅!) 举着旗帜、唱着战歌前去保卫法兰西的志愿兵的历 史是悲惨的。在战前,外籍军团是由许多不同民族的罪犯组成的,他们更姓换名,在服满兵役之后,重又取得充分的公民资格。外籍军团的士兵常被派到殖民地去镇压叛乱者。军团里的风气如何是显而易见的。俄国人(多半是政治侨民、遭到残暴的蹂躏后离开“犹太人居住区”的犹太人、大学生)坚决要求把他们编入普通的法国师团;但谁也不理睬他们。他们继续被人侮辱。1915年6月22日,志愿兵暴动了,他们痛打了几个特别粗暴的下级军官。战地军事法庭判处九个俄国人枪决。被不公正的判决激怒了的俄国大使馆武官阿·阿·伊格纳季耶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这个判决撤销,但太迟了。俄国人高呼着“法兰西万岁!”就义了。 这件事是“洛东达”里的一名志愿兵(他因在前线失去了一条腿而免役)告诉我的。说良心话,我第一次毫无遗憾地想到那位把我的心脏当成废品的军医…… 巴黎(虽然距努瓦荣只有90公里)的生活看上去已完全上了正轨。克列孟梭在揭发彭加勒,出色的演说家白里安发表动听的演说。剧院又开始营业;最初为伤兵演出一些爱国主义的戏;后来就改演普通的喜剧和歌剧了。太太们在战前举办“探戈茶会”。战争开始以后便举办“打毛衣茶会”——太太们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一番,一面编织士兵们穿的毛衣。糖果商制造炮弹式巧克力糖;珠宝商出售的胸针是金子做的大炮;就连写情书用的信笺也用三色旗做装饰。 我所住旅馆的老板的年轻妻子开始允许带着客人的妓女在旅馆里过夜;她不好意思地(她才20岁)微笑着说:“没有办法,这是战争……”士兵们有时可以得到6天的休假。成千上万的妓女在东站附近徘徊,等待休假的士兵。报上登着广告,宣传有一种绝对可靠的避弹铠甲。凶悍的妇女四处搜寻“躲在后方的男人”;有一次一个被两个女人紧紧追赶的人(她们不相信他是残废)当着我的面从眼窝里掏出一只义眼。独脚的残废者在人行道上一跳一跳地走过。酒吧间里唱着小调,歌颂一个杀死了一百名德国人并和一百个漂亮女人睡过觉的英雄。 被动员入伍的画家们被派去伪装载重汽车;看来要进行伪装就必须打破平面感,于是街道上便出现了很像立体派画家的油画的载重汽车。 我没有钱了;禁止私人从俄国汇款。我夜间在蒙帕纳斯的货运站干活——帮助卸炮弹。(那里的医生不检查雇工的身体。)起初工人们都嘲笑我;我戴着一顶高帽子,他们便送给我一个“帽子”的绰号——不过这个绰号在法语中并没有羞辱之意。老头子、病人也都在那里干活;我和他们交上了朋友;我们在半夜时的休息时间吃东西——这叫做“早点”,还讲些笑话。早晨我回旅馆去睡上半天,然后就去“洛东达”。 “洛东达”的许多老主顾都在前线:莱热、基斯林、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柏列兹·桑德拉、格雷兹。迪埃戈·里维拉想去当志愿兵,但和我一样落选了,理由是他的一双腿毫不中用。“洛东达”在战前也是个一面喝咖啡一面可以听到使人不安的消息的地方;自然,当朦胧的预感已变成欧洲的日常生活以后,毕加索对这件事已不像他常去买面包的那个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么吃惊了。这个女主人是个寡妇,没有孩子;她对战争已经适应了,但突然又啜泣起来:“不行,你们说,这是谁想出来的?……他们都发了疯,你们听我说,谁要是能把他们杀人的原因给我讲清楚,我马上送给他20法郎!你们知道现在一公斤奶油卖多少钱吗?……”毕加索仿佛预先就知道必将发生的这一切。他工作很勤;晚上就到“洛东达”来。我常遇见他,也常遇见迪埃戈·里维拉和莫迪利亚尼。我被夜间的工作弄得精疲力竭,我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和一些荒诞不经的书,写一些愈来愈激烈的诗。一个偶然前来的顾客可能会认为“洛东达”是在一个中立国里,实际上,早在1914年8月2日以前“洛东达”就已经有了大难临头的预感 。1913年我们大家都在读柏列兹·桑德拉的长诗《平凡的西伯利亚大铁道和小姑娘然娜》。桑德拉写道:“我看见静悄悄的兵车,黑的兵车,它们像幽灵一样从远东开回。我用一只眼为它们送行——盯着最末一节车厢上的提灯。在泰加车站上有十万名奄奄一息的伤兵。我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看见了医院。我看见一列失去理智的兵车。烈火映在所有人的脸上,烈火燃烧在所有人的心上……” (柏列兹·桑德拉真是一个怪人!真可以把他叫做浪漫主义的冒险家,如果“冒险家”这个词儿还没有失去它真正的含义的话。他是一个苏格兰人和一个瑞典女人的儿子,一位对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起过影响的优秀法国诗人,他干过各种各样的行业,走遍了全世界,他是他那一代人的酵母。他16岁到俄国,然后去中国、印度,折回俄国以后,又去美国、加拿大;他在外籍军团里当过志愿兵,在战争中失去了右臂;他到过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在北京当过烧炉工,在法国当过走江湖的杂技演员,和阿贝尔·冈斯合拍过一部名叫《车轮》的影片,在波斯采购过蓝宝石,养过蜂,当过拖拉机手,写过一本关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颓唐、胆怯、绝望。) 齐柏林式飞艇的空袭开始了。月夜里一艘巨型飞艇高悬在城市上空;它遭到射击,但只微微晃动了一下——空防太薄弱了。我们一面欣赏一面咒骂。后来我们被赶到地下铁道里去。我第一次听到了警报器的叫声;然而“警报器”这个名称又使我大吃一惊(“警报器”在法文和欧洲其他文字中与海妖“塞壬”是同一个词):埃拉多斯的塞壬的歌声是非常温柔的,她们正是用歌声使航海者神魂颠倒,机智的奥德修斯用蜂蜡堵住了伙伴们的耳朵;但是20世纪的塞壬的歌声却极其令人厌恶,后来我在西班牙、巴黎和莫斯科都不止一次听到过它们的歌声。战争和战争是互不相同的,但是警报器的哀号声在1941年却和在1915年一模一样。地下铁道和市集一样喧嚣嘈杂;小贩们兜售着花生米和霞飞的照片。情人们在接吻——由于什么“齐柏林”而坐失良机那可太傻了……早上我们去瞧那些被炸毁的房子;在一堆垃圾中乱扔着一些家庭的照片、杯盘的碎片、一张被砸扁了的儿童床。邻居们站在那里谈论遇难者,啼哭不已。死神开始成为老相识了。 在“洛东达”的老主顾中有一位名叫瓦西里耶娃的女画家;她从事绘画,此外还制作洋娃娃,卖给那些爱好者。她是一个精力充沛、喜欢交际的女人;她在战争期间办了一个食堂,画家们可以在那里吃到便宜的午餐。有时,人们晚间在食堂里聚会,大家唱歌、朗诵诗、预言未来,再不就干脆大喊大叫。我有时也去那里,而且也和所有的人一样预言未来或乱骂一通。 我几乎每夜都还要去货运站卸弹药。彭加勒在同萨佐诺夫谈判君士坦丁堡的归属问题。帕维尔·柳德维戈维奇把齐美尔瓦尔德代表会议的消息告诉了我。报纸仍和早先一样满纸谎言,但是我已不再读它们了。我如饥似渴地聆听休假士兵们的叙述,读克维多、阿瓦库姆大司祭、维永和勃洛克等人的作品。我憔悴不堪,穿一件鬼才知道是什么的衣服。克列孟梭继续揭发彭加勒。战报上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个村庄的名字。妇女们在啼哭。我感到有一股尸臭味——战争开始腐烂了。 他死得很突然。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去过他那儿;他向我出示他的新作,看上去十分健康,神采奕奕。他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天,接着就像一株巨大的、枝叶犹青的树木似的轰隆一声倒下了。 1922年见到过他的马雅可夫斯基曾写道:“莱热——一位曾被法国艺术的某些著名鉴赏家目为不屑一顾的画家——给了我极为深刻、极为愉快的印象。他身材不高却很结实,具有一副真正的工人画家的外貌,这种工人画家不是把自己的劳动看作上帝赋予的一种行业,而是看作和生活中的其他手艺相同的一种有趣而且必要的手艺。” 这是“列夫”、构成主义以及用诗来消灭诗的企图十分活跃的时期。在本书的下一部里我将要叙述马雅可夫斯基和艺术所作的一场悲剧性的决斗。但莱热却巍然屹立——他有一双极为结实的腿和一副清醒而健全的头脑。我每逢“山穷水尽”的时候便去向莱热求助,如果他不在巴黎,我就想着他:他的生命力能帮助其他人活下去。 我不知道马雅可夫斯基从哪些“著名的鉴赏家”口里听到了他们对莱热的作品的轻蔑。和“洛东达”其他的顾客不同,莱热很早就获得了赏识者;1912年他就已经同一个画商签订了一份合同。当然,他也有一个画家所难以避免的悲剧,但比起莫迪利亚尼或苏京来,这是另一种悲剧。写生画的爱好者购买莱热的作品,而他的理想却是壁画、陶器、和一位建筑师合作、一种大众化的艺术。早在科尔布泽的“新神灵”之先,早在我们的那些“列夫”的成员们之先,他就已经谈起与工业化相联系的艺术了。 但是,与“列夫”的成员们不同,莱热承认艺术的独立作用:1922年,他在回答《作品》杂志的调查时写道:“低劣的画家抄袭作品而处于相似的境界。优秀的画家描绘作品而处于等同的境界……我是写生画家,毫无意义地力图把立体的形状搬到平面上去。我抛开了作品。我拿起铅笔……” 1921年我写了《它毕竟在旋转》一书,赞美机器、工业的建筑、构成主义。这本书的封面是莱热画的。如今我再去翻阅它的时候,其中的许多东西在我看来即使不是愚蠢的,那也是可笑的:我在一生中走了弯路。而莱热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他在1921年画的画不仅和他早期的画有联系,而且也和他后来的创作有联系。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面前是鉴赏家们挂满了他的画的客厅的墙壁,因此他就看不见新的社会建筑的墙壁了。 莱热认为,现代美学是和机器联系在一起的。他说,线条现在比色彩重要。他爱好工业的风景画。他不止一次地说,艺术——从莎士比亚直到卓别林——是以对立为生命的。我觉得,在莱热的温文尔雅、抒情风格、人道主义和他的艺术信念之间存在着一种尖锐的对立。他的油画上的人物看上去往往都是机器人,而他本来就憎恨把人变成机器的社会。 费·莱热设计完成的封面。 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莱热就感到奇怪:“你干吗要去博物馆?你是一个年轻诗人,你不如看看飞机、运动员、工厂、杂技团的技巧运动员……”他是当时一个非常激烈的爱国主义者;许多批评家称他为20世纪中叶最现代化的画家。我不知道这话是否正确——也许我已老朽了;也许恰恰相反,我们这个世纪的后一半并不像莱热成长的那个时代;但是如今我在艺术中所喜爱的却不是机器,而是那种使一株树木有别于另一株的独特的、唯一的、活生生的东西。 不错,我所说的不是我们今天,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即使在当时莱热也想建设,但是他却用他的勇气和艺术帮助破坏了许多虚伪的、欺骗性的东西。他从事这件工作时神色自若,信心十足,没有浪漫主义的开场白,没有内心的分裂,他像一个接受委托设计城市的重新改建并拆除霉气冲天的贫民窟的建筑师。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战时的巴黎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