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什维克们在奥尔良大街的一个咖啡店里集会,此地离贝尔福的雄狮不远。二楼上有一间不算很大的会议厅;按照巴黎的习惯,可以免费借用这间屋子——主顾们只需付咖啡和啤酒的费用就行了。我们是头一批到的。我问萨夫琴科,我应该要什么饮料;她回答说:“石榴糖浆,我们全都喝石榴糖浆……”果然,侍者送给大家的全是那种甜得腻人的红糖浆,还往里面加了些矿泉水。只有列宁要了一小杯啤酒。(后来我不止一次地听说,侍者们大为惊讶:这些人是革命家,却偏喝石榴糖浆!……法国人总是把糖浆掺在过分苦的烈酒里喝;而星期天,当主顾们把全家大小都带到咖啡馆里来的时候,老板就免费招待小孩子们喝石榴糖浆。) 出席会议的共约30个人,我只瞧着列宁。他穿了一身有着一条浆过的硬领的暗色服装,看起来非常端正。我已经不记得他当时讲了些什么,但我当时是一个相当鲁莽的毛孩子,我要求发言,而且还对什么表示不同意。他温和地回答了我,不是责备,而是解释——我有些地方没有听懂……柳德米拉当场就对我说,我的举止是愚蠢的。会议结束以后,弗拉基米尔·伊里奇走到我跟前:“您是从莫斯科来的?……”我告诉他,我在莫斯科组织里一直工作到一月,后来被捕了,曾试图在波尔塔瓦接上关系,在那儿到处寻找同志们。列宁对我说,要我去找他。 我在蒙苏里公园附近的一条小街(现在我才搞清楚,那是博尼埃大街)上遍寻那幢屋子。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不敢贸然按铃;不久以前的那股莽撞劲儿已毫无影踪。出来开门的是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列宁正在工作,他坐着,思索着什么,面前放着一张长长的纸,微微地眯缝着眼睛。 我对他谈到学生组织的瓦解,谈到《统一的党的两年》那篇文章,谈到波尔塔瓦的情况。他注意地倾听着,脸上有时泛出隐约的微笑;我觉得,他猜到我还是个孩子,这个念头搅乱了我的思路。我说,我还记得分送报纸的地址。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记下了这些地址。我想走了,可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挽留了我;他开始问:青年们的情绪怎样,他们最爱读哪些作家的作品,《知识》丛刊流传得是否广泛,我在莫斯科看过科尔沙剧院和艺术剧院的哪些戏。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却坐在一张凳子上。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说,该吃饭了;我觉得我坐得过久,决定告辞,可是他们留住我,请我吃饭。这里的井井有条使我颇为惊讶:书籍都放在书架上,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书桌上有条不紊——一点也不像我的莫斯科同志们的房间,也不像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住的寓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好几次对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说:“他直接从那里来……知道青年人的心愿……” 他的头使我惊讶。十五年后,当我看见躺在灵柩里的列宁时,我又追忆起当时的印象。我久久地注视着这副令人惊叹的颅骨:它使人想到的不是解剖学,而是建筑学。 〔列宁逝世多年以后,我读了娜·康·克鲁普斯卡娅的回忆录。娜杰日达·康斯坦丁诺夫娜谈到列宁阅读我的处女作的情形。列宁高兴地说:“这个,你要知道,就是蓬头鬼伊利亚(爱伦堡的绰号)。他写得不错。”我到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家里去的时候正是1909年年初;我竟没有料到,在他逝世前不久——1922或1923年,当他阅读我的作品《胡利奥·胡列尼托》的时候,我又跟他作了思想上的交谈。〕 左:弗·伊·列宁的画像,尼·阿列特曼画。 右:蓬头鬼伊利亚(爱伦堡绰号)在巴黎。 我好几次听到列宁在会议上的发言;他说得很平静,一点也不激昂慷慨,一点也不过分讲究辞令;“P”和“л”的发音稍有些不清楚;有时微微一笑。他的发言很像螺旋线:由于怕别人没听懂他的话,他经常又回到刚刚说过的问题上去,但从不重复,而是补充一些新的东西。(某些后来模仿他的说话方式的人忘记了螺旋线既像圆圈却又不像圆圈——螺旋线是一直向前的。) 列宁密切地注视着法国的政治生活,研究它的历史,它的经济,他熟悉巴黎工人的生活。他不仅能讲法语,还能用这种语言写文章。 1909年5月,我参加了在公社社员墙附近举行的示威。队伍的前列是公社的参加者;他们的人数还很多,精神饱满地向前行进。在我的眼中,他们已是年迈的老人了;我每逢想到公社,就仿佛翻开了古代史的一页——要知道,这已是38年前的事了啊!在公社社员墙旁我看见了列宁;他站在一群布尔什维克中间,瞧着那堵墙壁——似乎公社社员要从石头里走出来了。 我在圣热涅维约夫图书馆,在蒙苏里公园的椅子上,在老太婆和孩子们中间看见过列宁,还在歌唱家蒙泰居斯演唱革命歌曲的盖泰街工人剧院观众席上看见过列宁。 在和轻视社会发展规律的社会革命党人进行激烈论战时,自然,我是否认个人在历史上的一切作用的。几年前,我深深地思索过恩格斯书信中的这么一句话:“青年们有时过分看重经济方面,这有一部分是马克思和我自己难辞其咎的。我们在反驳我们的论敌时,常常不得不强调那些被他们否认的原则,并且不是始终都能有充分时间、地点和机会也给予其他参与交互作用的因素以应有的重视。”列宁的例子就可以说明许多问题。 我去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时候,看门的女人严厉地对我说:“把脚擦干净。”难道她能知道,她的房客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奥尔良大街咖啡馆的侍者们又能知道,八年以后,全世界都在谈论着那位要一小杯啤酒的先生?难道到图书馆去借书的人们又能猜想到,那个仔细地摘录着书中的数字、姓氏的人将会变更历史的进程?难道他们会猜想到,将有数以万计的作者用世界上的各种语言来写各种有关他的作品?而且,难道我,一个当时怀着景仰之心注视着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人,能够想象到:人类新纪元的诞生会和我眼前的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在生活上很纯朴,作风民主,对同志体贴入微。他甚至对一个脸皮很厚的毛孩子也不会加以丝毫嘲笑……这种纯朴之情只能为大人物所独具;想到列宁时,我经常自问:也许,对一个真正的伟人来说,个人崇拜不仅跟他格格不入,甚至会是不愉快的事吧? 列宁是一个伟大而复杂的人。在国内战争的暴风骤雨年代里,列宁听完了伊赛·多布罗韦因演奏的贝多芬的奏鸣曲后,对高尔基说:“我不知道还有比《热情奏鸣曲》更好的东西,我愿每天都听一听。这是绝妙的、人间所没有的音乐。我总怀着也许是天真的自豪想:人们能够创造怎样的奇迹啊!”接着他眯起眼睛,不大快乐地补充道:“但是我不能常常听音乐,它会刺激神经,使我想说一些漂亮的蠢话,抚摸人们的脑袋,因为他们住在肮脏的地狱里,却能创造出这样美丽的东西来。但是现在,谁的脑袋也不能抚摸一下——自己的手会被咬掉的,一定要打脑袋,毫不留情地打,虽然我们在理想上是反对用暴力对待人的。唔-唔——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我从高尔基的回忆录里摘下这么一长段引文,是因为它和我的生活、我的思想,不,不是这个代词,应该说,它和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命运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列宁要我去找他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