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何以在那个时期我结交的画家多于诗人。也许是因为绘画语言具有国际性,但也许只是因为画家们在“洛东达”咖啡馆里呆的时间长些。 1914年初,一位画家把我叫到“洛东达”黑暗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前:“我把阿波利奈尔介绍给你。”当时我迷上了这位诗人,试图翻译他的若干诗作。一首诗的开头是: 秋天的山谷郁郁葱葱,然而有毒, 乳牛在山谷里缓缓行走, 吸吮着黑色的、黏滞的毒汁。 那淡紫色山谷里的番红花, 使你的眼神像番红花那样茂盛淡紫, 从你的眼里也溢出同样可怕的毒汁, 缓缓淌进我的生命…… 不难料到,我有多么激动。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并未注意谈话,只顾瞧着阿波利奈尔,想必都瞧得入神了,他只得笑着说:“我又不是漂亮姑娘,而是个中年男子。”他并不像“洛东达”那些老主顾,衣着和举止都毫不奇特,说话响亮,笑容可掬,虽说他本是在罗马出生的波兰人威利盖姆·科斯特罗维茨基,却宛如一个好心的佛来米人(比利时两大民族之一)。他热情洋溢,日后我也许仅仅在捷克诗人奈兹瓦尔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热情。 我在“洛东达”里见过他几次。他爱开玩笑,有一次建议我们写一出关于蛇、苹果和毕加索的神秘剧。帕勃洛是个迷信的西班牙人,听到“蛇”这个词就感到不安,便在桌子底下做了几个奇异的手势以祛邪避灾。 我认为阿波利奈尔的诗过分和谐,便把他列入古典派,并向迪埃戈·里维拉抱怨道:“阿波利奈尔——这是雨果、普希金。他写道:‘迷人的潘(希腊神话中阿耳卡狄亚的森林和丛林之神)、爱情和耶稣都死了。猫儿忧郁地在咪咪叫。我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迪埃戈答道:“这是因为阿波利奈尔是法国人,也就是说,他虽是波兰人,但用法文写作……”(我不止一次下决心不用法文写一行诗,而且的确不曾写过。)可我对待阿波利奈尔的诗是不公道的:他不仅是一位大诗人,也是一位新时代的人,只不过稍稍沾上了一些古代欧洲道路上的银灰而已。 战争初期他自愿走上前线;起初他颂扬战争,后来看到战地生活的可怖便把它写了下来。1916年春,一枚炮弹在掩体旁爆炸,一个弹片击穿了头盔,阿波利奈尔头部受了重伤。剧烈的头疼和左半身瘫痪,要求作颅骨环锯术。阿波利奈尔的健康遭到损害,到1918年11月,在战争结束前两天,他死于“西班牙流行性感冒”——一种危险的流行性感冒。 当我开始写回忆录的时候,有人从图书馆给我送来一捆有关20世纪第一个25年的诗人们的书,其中有一本诗人马克斯·雅科布的书信集。1915年他在给炮兵旅准尉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一封信中写道:“相当著名的俄国诗人伊利亚·爱伦堡在我们这儿;他向我翻译了自己的诗作。他认为自己是雅姆的学生,但他更像你或海涅。他的诗里有一种类似最后审判的气氛:人们去找坐在咖啡馆里的一个老头,‘莫非您不知道,最后审判来临啦?该走啦!’但老头答道:‘出什么事啦?最后审判?我不能去——等我回家吃晚饭哩……’他的诗并非全都如此出色,不过但愿像此人这样有才能的诗人能多一些……”当时马克斯·雅科布觉得我是有才能的,但这是一种否定的才能,我自己却常常想到自己的短处。 马克斯·雅科布曾说,他想把我的一些诗译成法语。我们俩曾在他家一起工作;他住在蒙马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去“洛东达”时照旧穿得非常考究,可回到家里就脱下出门穿的服装,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箱子,再穿上一件又脏又破的上衣。 (1917年末,我在莫斯科收到马克斯·雅科布一封信;他告诉我,有人在“秋季沙龙”的当代诗歌晚会上朗诵了我的诗作的译文。我没有回信——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马克斯·雅科布有一些使他近似另一个马克斯——沃洛申的特点:二人除了写诗之外还兼作画,二人都非常喜欢游戏、胡闹、愚弄别人。当马 克斯·雅科布被汽车撞伤,急救车把他送进医院的时候,他恳求大夫们通知他的女儿,虽说他根本就没有女儿。他信奉天主教:他常要别人相信,基督和玛利亚向他显过灵。我不知道,什么是出于信仰,什么是出于游戏。他曾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圣母向他显灵时曾(用暗语)对他说:“马克斯,你不要脸……”毕加索是他的教父。 真正使马克斯·雅科布着迷的是艺术;他写过一些柔情脉脉并含讥笑意味的诗,时而揭露沾沾自喜的资产者,时而天真地忏悔,他预见到了物理学、天文学的腾飞,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和敏感,这种敏感使他预见到许多事情;他曾描写几位部长和几个唯美派正就纯艺术、就法兰西的伟大在作空泛的谈话,而他们的上空则是被闪电划破的锡色的苍穹。 他在卢瓦尔省的天主教修道院里住了多年;他在那里碰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久马克斯就不得不戴上一枚黄星——他是犹太人。他给友人们写了些令人伤感的信:他知道他面临着什么。一天,抵抗运动参加者保罗·艾吕雅前去找他:他想告诉雅科布,年轻的法国诗歌要感谢他的是什么。 1945年1月,巴黎广播电台广播,德国人杀害了马克斯·雅科布。后来我获悉了他的死的详情。1944年初,德国人把马克斯送往德朗西的羁押点。那里的犹太人又被送往奥斯威辛(雅科布的亲人全都死在那里)。马克斯当时68岁;他是因病在德朗西去世的;死里逃生的人们说,他临终时还竭力鼓舞并安慰别人,真是死而无愧啊。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两位法国诗人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