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十二月里的那一天,我走出北站,来到肮脏而热闹的广场上。那送来了海的气息的和风使我惊讶;我感到欢欣和激动。我把行李寄放在存物处,顿时觉得轻松和自由。的确,我的衣着相当古怪,但谁也没有注意我,从跨进这个城市的最初一刻起,我便懂得了,一个人可以在这儿无声无息地度过许多岁月——谁也不会对你感兴趣。 我信步走进酒吧间。紫红脸膛的马车夫们戴着大礼帽,站在柜台旁边;他们喝着一些深红色和绿色的神秘饮料。我不由得想起莫斯科的马车夫,心中顿时感到辛酸——这些人是决不会讲什么燕麦的……我要了一杯咖啡。老板娘问了我些什么,我没有听懂。(我本来满以为自己能操法语——因为在中学学过,此外还请私人教过;此刻我才领悟到,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拉辛悲剧里的几百个词汇罢了,而日常生活中所必需的词汇我却一无所知。)侍者给我端来一高脚杯黑咖啡和一小杯烈性甘蔗酒。我吓了一跳,但还是喝了。 我知道俄国侨民的住所离拉丁区不远,便向一个警察问路。他让我去乘公共马车:巴黎原来也有和我们那种铁轨马车一样的交通工具,只不过没有轨道,而且是上下两层的。我登上车顶座位,挨着车夫坐下;他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他不时地打着盹儿;嘴里叼着一个快要熄灭的烟头,烟头不住地在颤抖;他一醒来,就哼上几句歌;因为他时睡时醒,所以我终于听懂了这支曲子的头几句歌词:“茨冈的心——是火山……”他大概快到60岁了。但我觉得他并不是老,而是跟巴黎的浅灰房屋一样显得古色古香。 左:巴黎北站明信片。 右:20世纪初巴黎铁轨马车明信片。 路途遥远,要从城市的这一端走向那一端。我们横穿大林荫道;那时候大林荫道还是市中心。我突然领悟到,巴黎不仅风俗不同,而且历法也不一样:今天是12月20日,圣诞节快到了,所以到处都是广告——礼物、节日的晚餐。大林荫道上全是货亭:有些货亭里卖的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是我所不懂的玩意儿——轮盘赌。 街角上站立着手执乐谱的歌手;他们唱着忧郁的曲子;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跟着唱。人行道上堆着床、餐具橱、衣柜——这是木器店。总之,所有的货物全放在街上——肉、干酪、橙子、帽子、皮鞋、锅。公共厕所多得使我吃惊;厕所墙上还写着“精美可口的明纽牌巧克力”,下面画着穿红裤子的兵士。风相当冷,但路上行人并不匆忙:他们不急于到哪儿去,只是在街头溜达。 咖啡店全有凉台,许多凉台都有冒着黑烟的烤炉;一些年高德劭的老人围着烤炉闲坐。我真想给阿霞、姊妹们、娜佳·利沃娃写封信,告诉她们,巴黎人在街头取暖。她们决不会相信!…… 在谢巴斯托波尔大街上,我瞧见蒸汽电车,它凄恻地鸣着汽笛。马车夫们高声喊叫,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作响。这里没有拉散座的四轮马车,马车夫们赶的都是轿式马车,跟莫斯科的省长大人坐的一模一样。我看见一对情人坐在马车里接吻;我不愿打扰他们,便急忙扭过头去。有时一辆辆不用马拉的轿车横贯街道——这是小汽车;它们呜呜地吼叫着,马匹惊惶失措地退避一旁。 我递给售票员一枚银币;他用牙咬咬,试试真假,看见我很惊讶,便愉快地微微一笑。我从没有见过街上有那么许多人。这时我觉得莫斯科像童年一般可爱而恬静。 报童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新闻日报》!《祖国日报》!”我以为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也许是德国宣战了?或者是社会革命党人向斯托雷平扔了炸弹?当然,个人的恐怖行为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总还是令人愉快的……报童跳上开动着的公共马车。我买了一份报。第一版上刊登了一幅我不熟悉的人的照片。我把标题研究了好半天,最后才弄明白,原来这个人杀死了自己的情妇,把尸体放在一口大箱子里,作为慢件寄往南锡。 巴黎贝尔福雄狮旁边的咖啡馆明信片。 我不知道到拉丁区去该在哪儿下车,最后只得向车夫打听。他笑着说:“下车吧。”这是登菲尔—洛歇洛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纪念碑:一只怒气冲冲的狮子瞪着我;我读了基座上的碑文,才知道这是为纪念抵抗普鲁士人、保卫贝尔福而建立的纪念碑。我满心欢喜地想到,我就要瞻仰公社社员墙了。在莫斯科我曾邀请弗·彼·波将金来为大学生和中学生做了一次报告;他讲得很精彩,并且用这样的话作结束:“公社是失败了,但是公社永垂不朽!”在我想象中,路上的行人跟无裤党,跟贝尔福的雄狮般英勇的保卫者们,跟我从利萨加雷的小册子上所读到的公社社员们融为一体了。(无裤党是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时的贫民;利萨加雷,1838—1901,法国新闻记者,著有《巴黎公社史》) 但是必须找个住处……旅馆多得不可胜数;我挑了一家招牌最小的,大概这里的价钱会便宜些。女主人给了我一个上面滴满烛油的铜烛台,一把大钥匙,一块小得像餐巾似的手巾。我把护照递给她,她回答说她对这不感兴趣。房间里有一张非常高大的卧床,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石头地板。我把窗子当作阳台的门,但是实际上并没有阳台;我发现所有房子的窗户全是这样的——落地的窗子。房间里根本没有桌子,真怪,连布拉韦裁缝的那个小房间里都有一张桌子……房间里很冷。我问女主人能不能烧壁炉。她回答说,这非常贵,答应到了晚上在我床上放块热砖。(到了第二天,我还是下了破产的决心,服务员给我送来一袋煤。我不会生壁炉——煤又是石炭;我放上了报纸、劈柴,这些东西一下子就烧尽了,可是该死的煤还是点不着;我的脸抹得漆黑,不得不仍然睡在冰冷的房间里。) 独自坐在屋子里是愚蠢的。我把找寻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的事推到第二天,便径自到巴黎街头漫步。男人们戴着圆顶礼帽,女人们戴的是插着羽毛的大帽子。恋人们在咖啡馆的凉台上毫无顾忌地亲吻;我现在连头也不回了。在圣米歇尔大街上,大学生们沿着马路徜徉,阻碍交通,可是谁也不去干涉他们。我起初以为是游行,然而不是,他们只不过是消遣而已。街上卖着热栗子。疏疏落落地下起小雨来了。卢森堡公园里,小草已现嫩绿。这是在十二月啊!……我穿着棉大衣感到非常热。(皮靴和皮帽,我留在旅馆里了。)到处闪耀着五光十色的广告。我一直觉得恍若置身剧院。 我在巴黎住了很久;形形色色的事件、人物、片言只语,全都在我的记忆里混成一团;但是那初到巴黎的头一天的印象,却深深留在我心中:这个城市使我颇为惊异。最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它还是过去的老样子;莫斯科变得无法辨认,而巴黎的风貌却依然如故。我现在到巴黎的时候,总感到一股难言的悒郁——城市依稀当年,而我却变了;在我青年时代走过的那些街道上,我已感到步履维艰。当然,出租马车、公共马车、蒸汽电车早已绝迹;但霓虹灯比往日更为鲜艳明亮;备有红丝绒沙发或是皮制沙发的咖啡店已经不多;公共厕所也大为减少,它们已隐身地下。但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人们依然生活在户外,恋人们愿意在哪里接吻就在那里接吻,谁也不会去注意他们。古老的房屋没有改变——对它们的年纪来说,多半个世纪简直算不得什么。 当然,世界变了——因而巴黎人也应该思考一下过去丝毫未曾料到的许多东西:原子弹、快速生产法、共产主义。但是即使有许多新思想,他们也终归是巴黎人,我深信,如果现在有一个十八岁的苏联青年到了巴黎,他也会像1908年的我一样,摊开双手说:“这简直是剧院……” 第二天,我到拉丁区去。在圣米歇尔大街上,我一直注意地倾听着过路行人的谈话:只要听到有人说俄语,马上就去问他,此地的侨民图书馆在哪儿;我大概在那儿能打听到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的地址。我整整找了半天。图书馆坐落在郭伯廉大街上一座肮脏的庭院深处。我登上螺旋梯,走进这所酷似长长的贮藏室的房屋。屋里排列着不少书架,有俄文报纸,我和图书馆管理员米龙(因格贝尔)同志认识了。他是一个孟什维克,这使我感到不快;但是不久以后我就明白了,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希望读者不要借了图书馆的书不还。他对我长篇大论地说着,应该怎样爱护书籍,我向他保证决不折角,也不做任何记号。(他一直在说刻薄话——说什么某些布尔什维克就是爱在图书馆的书籍上乱涂乱写。)这是一位近视、安详、善良的人。他每晚都是布罗克街上一家小啤酒店的座上客,在那里,他一边吃着热灌肠,一边编纂着外国出版物的目录。他并不知道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住在哪儿,但他说,一会儿就会有布尔什维克组织的一个人来。果然,两小时以后,我就坐在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的寓所里了。她们有两个小房间,有一个设有煤气的厨房;房间里铺着行军床。所有的布置都令人想起科济希地方的大学生宿舍。只有煤气炉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萨夫琴科是个热心的女人,三十左右(当时我觉得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她立刻对我表示关切,说住在旅馆里费用太贵,说明天她跟我一同去找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这并不难——大门口挂着黄色招贴的就是。今夜她们要带我去参加布尔什维克组织的会议——列宁要出席…… 我们吃了午饭,我坐立不安,不时地瞧瞧表——千万别迟到!当然,萨夫琴科和柳德米拉还对我谈了一些巴黎的怪事。但是,既然我到这儿来,那只有一个目的——看见列宁。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初识巴黎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