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1月14日,我诞生在基辅。1891年——这是俄国人和法国造酒商难以忘却的一年。当时的俄国正是哀鸿遍野;灾荒毁掉了29个省份。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柯罗连科募集捐款,开设粥厂,企图赈济灾民;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杯水车薪,很久以后,人们还把这一年称作“荒年”。法国造酒商却在这一年大发酒财:酷旱毁灭了庄稼,却提高了葡萄的质量;伏尔加河流域农民的凶年必定跟勃艮第和加斯科涅的造酒商的丰年联袂而来;还在我们这个世纪的20年代,鉴赏家们就到处搜罗标有“1891”字样的陈酒。1943年从列宁格勒由“冰道”运到莫斯科一车厢1891年的老牌“圣爱米里昂”酒。酒业公司要求阿·尼·托尔斯泰和我检验一下抢救出来的酒的质地。结果发现瓶子里满盛着微微发酸的水——酒消失了(跟流行的传说恰好相反,酒,哪怕是最上等的,过了四五十年也会消失)。 1891年……现在看来这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当时统治俄国的是亚历山大三世。高居大不列颠王座的是维多利亚女王,她清楚地记得塞瓦斯托波尔的被围、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自由党领袖,数度任首相)的演说以及对印度的镇压。那时在维也纳顺利执政的是弗兰茨-约瑟夫,他正是在值得纪念的1848年登基的。上一世纪的正剧和闹剧的主人公——俾斯麦、加利费将军、沙皇俄国的著名外交家伊格纳季耶夫、麦克-马洪元帅、由于卡尔·马克思的抨击性小册子而知名于我们大学生中间的福格特尚在人间。当时恩格斯也还活着。巴斯德和谢切诺夫、莫泊桑和魏尔兰、柴可夫斯基和威尔第、易卜生和惠特曼、诺贝尔和路易丝·米歇尔(1830—1905,法国女革命家,积极参加了巴黎公社,写过一些诗歌和长篇小说)都还在工作。1891年兰波和冈察洛夫逝世了。 如果现在想象一下1891年的话,从外表上看,世界的变化如此之大,仿佛逝去的不是人的一生,而是几百年的时光。当时巴黎还没有灯光广告,也没有汽车。人们还把莫斯科叫做“大村庄”。在德国,迷恋菩提树和舒伯特的浪漫派,还在度着自己的风烛残年。而美洲却是那样的遥远。 当时约里奥-居里、费密(1901—1954,著名的意大利物理学家)、马雅可夫斯基、布莱希特、艾吕雅都还没有诞生。希特勒才两岁,世界上一片升平气象:没有任何人挑动战争;意大利只不过在端详着埃塞俄比亚,法国在准备攫取马达加斯加。报刊议论着法国舰队访问喀琅施塔得:显然,法俄同盟是针对三国同盟的;爱好议论深奥政治问题的人说,“欧洲的均势拯救了世界”。 俄国仍处于停滞状态。亚历山大三世在粉碎民意党之后,有点放心了。不错,5月1日在彼得堡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工人游行。不错,列宁在萨马拉阅读马克思的著作。但这些琐事能使全能的沙皇不安吗?当法国军舰来访,军乐队奏起《马赛曲》的时候,他毫不介意地举手行礼。他洋洋自得地说:西伯利亚大铁道已经铺成,不久火车就能由伊尔库茨克直抵莫斯科了…… 5月1日是新鲜的。1891年,在法国北部的富尔米工人区,警察开枪射击五一游行队伍。报上写道:“公社社员不祥的影子复活了。” 在德国隆重地建立了“泛日耳曼主义联盟”。那里的人们都在谈论生存空间、德国的使命、日后的远征,未来的党卫军分子的父辈们叫嚷着“万岁”。 饶勒斯(1859—1914,法国社会党领导人)写道,必将取得胜利的不是富尔米的刽子手,而是工人们、国际主义者和人权保卫者。 不,1891年并不是那么遥远:当年种下的祸殃,为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无穷的后患。每一个人的生活历程都是曲折而复杂的,但是,当你站在高处俯瞰它的时候,你就能发现,它本身也有着一条潜在的直线。凡是诞生在最平静的1891年——是年俄国闹饥荒,而法国的美味葡萄酒则大丰收——的人们,命中注定要看到许多革命、许多战争、十月革命、地球卫星、凡尔登、斯大林格勒、奥斯威辛、广岛、爱因斯坦、毕加索、卓别林。 1891年1月14日,在基辅的一条从克列夏季克直上里普基的陡峭的学院街上,我来到了人间,就在这一天安东·帕夫洛维奇在由彼得堡寄给他妹妹的信上写道:“我被一种极不明确、我不理解的浓重的恶意气氛所包围。他们飨我以午餐,对我唱一些俗气的颂歌,而同时却准备一口吞了我。为了什么?鬼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举枪自杀的话,那将会使十分之九的朋友和崇拜者们大为满意。他们是如何浅薄地表达着自己浅薄的感情啊!布列宁用小品文咒骂我,虽然无论什么报纸都不容许咒骂自己的同事……”而那位布列宁正是这样来议论契诃夫的:“上述平庸的天才们忘记了正视他们周围的生活,一味随波逐流……”安东·帕夫洛维奇是1891年1月开始写中篇小说《决斗》的。我经常重读契诃夫的作品,不久前又把《决斗》读了一遍。当然,这部作品带有时代的烙印。主人公拉耶夫斯基为边远地区的生活所苦,老是幻想着他回彼得堡时的情景:“火车里的乘客在谈着生意啦、新的歌女啦、法俄的修好啦;四处都能感到活跃的、有文化的、有知识的、朝气蓬勃的生活……”可是,不论是法俄亲善还是贸易发展,我不读《决斗》也都知道。我重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一生。 拉耶夫斯基——这是一个软弱的人,一个迷惘到绝望地步的人:“他已经把自己那颗昏暗的星星从天空中推了下来;它掉下去,它的踪迹消失在夜晚的黑暗里;它再也不会回到天空,因为生命只有一次,绝不会来第二回。要是他能够挽回过去的岁月,他一定要用真理代替谎言,用工作代替懒惰,用快乐代替烦闷……”一个有着真实的知识,而心地却极不真实的人冯·科连,揭露了自暴自弃的拉耶夫斯基。“他既然改不过来,那就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使他不能为害……为了人类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利益,应当消灭这种人才对。真应当这样……我并不坚持采用死刑。如果这样做证明是有害的,那就想别的法子也行。要是不能消灭拉耶夫斯基,那么为何不孤立他,使他失去个性,打发他去参加社会工作……如果他骄傲,打算反抗,那就给他套上镣铐!……我们应当亲自关心如何消灭腐化的、没出息的人才对;要不然,拉耶夫斯基这类人繁殖起来,文明就要灭亡。”而拉耶夫斯基这个可怜虫,却对这位进化和自然淘汰论的无情的拥护者抱着这种看法:“他的理想也是专制的。如果普通人为群众的福利工作,那么他们心里所想的是他们的邻人——我,你,一句话,人。在冯·科连看来,人是狗仔,是废物,太渺小了,不配做他的生活目的。他工作也好,去探险也好,在那边送了命也好,并不是出于对他邻人的爱,而是出于这样一些抽象的概念,如人类啦、未来的子孙啦、理想的人种啦……那么人种又是什么呢?幻想、海市蜃楼……专制暴君素来是幻想家。” 在小说的结尾,拉耶夫斯基,也可以说还有契诃夫本人,眺望着汹涌澎湃的大海思忖着:“海浪把船抛回来了,它进两步,退一步,可是桨手们很倔强,他们不停地划桨,不怕高浪。船一步步地往前走。现在,船看不见了,再过半个钟头,桨手们就会看见轮船上的灯光。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就可以靠拢轮船的梯子了。生活里也是这样……寻求真理的人们也是进两步,退一步。痛苦啦、错误啦、对生活的厌倦啦,把他们抛回来,可是寻求真理的热情和顽强的意志会促使他们不断前进。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终于会达到真理吧。” 我已经说过,契诃夫是在1891年1月开始写《决斗》的。回顾自己的一生,我发现我的思想、希望、怀疑跟我还没有降生时就已激动着安东·帕夫洛维奇的一切是有联系的。我生平遇见过许多冯·科连,我经常迷失方向、犯错误,而且和拉耶夫斯基一样,哀悼过那颗被从天上推下来的昏暗的星星,而且也和那个拉耶夫斯基一样,赞叹着跟惊涛骇浪搏斗的桨手们。现在,远方的大陆已成为近郊。月亮也不那么遥远了。但是过去并不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力量,如果人在一生中几乎像更换衣服似的无数次蜕掉自己的皮,然而心却是无法更换的——心还是那一颗。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难忘的1891年
书名: 人·岁月·生活(全三册)
作者: [俄] 伊利亚·爱伦堡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副标题: 爱伦堡回忆录
译者: 冯江南 | 秦顺新
出版年: 1999-10
页数: 411;496;50
定价: 8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8064557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