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看到父亲走进屋来。 父亲走近我身边,说道:“是爸爸不好,是爸爸不好,喏,爸爸回来了,不要再哭啦。” 父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反复地说着这些话,脸上露着微笑。 后门被猛力推开,住在附近的叔叔直奔中庭,踏脚石绊了他的脚,他踉跄着撞在松树上,水珠像雨点似的摇落下来。叔叔踢掉脚上的木屐,性急慌忙地奔进来,一眼看到祖父从吃饭间里出来,便抱着拉门,放声大哭了。这是父亲去世的那天早晨,我首先看到的情况。 当时,我还不清楚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没有怎么悲恸。 从鹄沼来的外祖母在走廊上看到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脸贴近我的肩膀:“小比吕,你爸爸……死了呀。”她忍泣吞声地哭了。我感到胸中像压着一块硬东西,也不明情由地泪水汪汪了。我真想说:“我难受,我要走。”于是,我推开外祖母搭上来的手,独自藏到库房的阴暗处,不准自己流泪。说真的,我并没为父亲的死感到悲恸,而是长辈的悲恸感染和影响了我。当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你爸爸还在睡觉,你要听话呀”,我是完全信以为真的。接着他又对别人说:“过些日子,还是把孩子带到鹄沼去吧。” 父亲躺在我的眼前(不是躺在二楼的书房里,而是躺在楼下的也是八铺席大的书房里,这间书房是后来增设的,比二楼的书房暗得多),他安静地闭着眼,挺直身子仰卧着,不过,嘴巴张得有点儿异常。父亲这样躺着,真像个孩子。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父亲,简直是纤毫无遗。父亲呢,他也不会因为我的仔细观察而产生任何反应。我见父亲胸部的衣服往上高高鼓起,心里不胜诧异,边上的人告诉我,这是因为父亲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的缘故。这时,我见一位身穿和服的长辈坐在父亲身边俯首哭泣,还屡屡用手指擦拭泪水,加之父亲胸部高高鼓起的异常形态没有一丝改变,这不得不使我感到:父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父亲身上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去世已有十九年了,七月二十四日又将来临,父亲要是活着的话,今年是五十五岁。但我无法描绘出五十五岁的父亲该是什么模样,再说,追求这种形象又有什么用呢?田端町的老家已经不复存在,位于鹄沼的旧居,从前是“院子角落的铁丝网里侧有好几只白色的来克亨鸡在静静地散步”,“可以望见远处墙篱外的松树林”,现在呢,周围的房屋纷纷拔地而起,院子里种有各种蔬菜;屋内的桌几上放着父亲写下的那不会再改变的全集。 芥川比吕志,一九四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