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仔细想想,在父亲去世后,我也屡屡经历过与此极相似的感受。我在中学求学时,从教科书上读到了父亲写的《戏作三昧》(当然,教科书上只是选录了一些章节),简直没有兴趣读第二遍。后来,我把这篇小说的全文读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感受。不料几年之后,当我第三次读它时,我总算、而且是突然从中辨认出了父亲的形象。这种情况并不限于《戏作三昧》,也并不限于我的学生时代。时至如今,我也会在读父亲的作品中顿时领悟到他那出乎我意料的心境。特别是读他的晚年作品,这种现象所在多有。 父亲的形象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是自己尚没有看到而已。 我曾同父亲一起上街散步。黄昏的大街上,有不少衣着华丽的西洋人在漫步。父亲曾给我买过蓝色和黄色的洋蜡烛。 我同父亲在轻井泽的那段没有任何家人在场的生活,父亲基本上是把我丢在一旁了,而我也没有感到特别的不满,每天清晨望望笼罩着山襞并缓缓飘动的雾气,也是新鲜而有味的事。 有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爸爸今晚有点儿事,得出去一下。” “到哪儿去呀?” “同别人家的叔叔一起吃晚饭,你要听话,乖乖地待在屋里。” 我伫立在楼下房间里垂着厚质窗帘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只台球盘,三四个客人在打台球,不时传来台球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把已经旧了的大窗帘裹在身上,望着黑魆魆的窗外,窗外的常春藤在风中摇曳。身后的台球盘那儿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使我联想起在别人家的屋子里听众多来客喧哗、大笑的情景,这同外国电影中的宴会场面十分相像。我觉得父亲也夹杂在其中大笑,不禁悲从中来,裹着窗帘,放声哭起来。因为我感到父亲离我是那样的远,我感到他是同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在一起。 当时,父亲的朋友堀辰雄闻声跑来,不放心地问我:“怎么啦?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