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是一个抽象概念。根据民族主义,人们并非将忠诚奉献于某一个人,例如一名贵族或国王,而是奉献于一个理念、传统、历史以及博爱的观念。民族主义象征着一种政治现象和人类身份认同的联合。民族主义作为个人及社会的参考架构,支配着现代世界,尤其是西方文明。虽然亚洲社会倾向于视社会现象(例如家庭)为基本制度,但是在西方人的观点中,政治现象才是基本制度。西方社会中的人们对于祖国有非常强烈的认同感。 政府经常毫不迟疑地采取各种措施,向公民灌输民族主义的情绪,因为这种情感通常有助于强化国家的权威。这种行为表现得最显著的是对青年的教育。几乎每一个地方的儿童都被系统化地教导他们的国家是最好的国度。有关民族领袖的简化事迹与英勇故事在课堂上被谈说,而国家的历史则以最肯定的语气来教授,这些课程至少都装腔作势到仿佛所讲述的都是真正的史实。例如华盛顿向其父亲坦言砍倒樱桃树的故事,这段逸事实际上从未发生过,但学校——政府的代理机构——却试图以一则谎言来教导孩子们要说实话,同时也教导孩子们美国的国父是一个好人,我们应该尊敬他,并且效法他。 政府试图操纵成年人对国家的忠诚的例子还有许多,经常可见的便是以政治演说召唤民族的荣誉、利益、光荣传统以及忠烈之士。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做法外,还有一些更为巧妙的说服手法。民族主义所包含的意识形态元素——它的世界观、对人类生活的愿景,以及对改良社会的行动的观感等——和其他多数意识形态一样,大多是暗喻而非明示的。民族主义强调以民族群体作为主要的政治单元,它要求由一个民族群体组成一个国家——民族国家。此外民族主义也可作为民族统一的一个要素,因为它要求所有的身份认同、价值观与利益,均低于民族的认同、价值与利益。因此,社会和国家的利益等同于民族的利益。性别、社会阶级、宗教信仰、地方事务、政党等都必须与民族的利益相一致,否则便应该加以压制。 民族主义也是排外主义的,它要求每一名个体仅将忠诚奉献给一个民族国家,同时也要求人们将民族利益摆在其他事务和其他民族群体的利益之前。例如在美国这个极具民族主义色彩的社会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汽车保险杠上贴着“爱它,否则离开它!”、“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国家”、“不说英语,去死吧!”等标语,或者在人们的言谈中听到这些话语。这些语词都表达了属于一个独特的民族群体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不会容忍对它的不忠的。又比如美国现在流行“反法”,因为法国人(和德国人、俄罗斯人、中国人、智利人、墨西哥人以及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不同意美国先发制人地打击伊拉克。法国和其他国家的忠告是:首先,确认伊拉克的确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其次,在发动攻击之前获得联合国的授权。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好的建议,因为伊拉克并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后来不得不十分恭敬地向这些国家和联合国寻求帮助,以为战争买单,并使自己从血腥占领伊拉克中摆脱出来。即便如此,美国人在他们的领导者的鼓励下,仍继续辱骂法国的胆敢反对美国政策,而罔顾该政策的不稳健。 正如上述标语所暗示的,民族主义要求民族群体内部团结一致,而且必须对该民族极尽忠诚。例如,“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国家”走得如此之远,它意味着个人的道德与正直必须服从于民族国家。它明白地主张,即使国家的政策可能是错误的,甚至是道德上令人不快的,也应该支持它,不加质疑地忠诚于它。这样一种情操如果被民族群体中的个体切身地感受到,将代表着个人对于国家非比寻常的认同,因为很少有其他事物,包括家庭和宗教,会让人们即便在面对道德矛盾时,仍然无条件地予以支持。事实上,这种爱国主义(patriotism)是民族主义概念中一个基本的、不可或缺的现象。 有许多人试图区别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但成效不佳,因为他们都忽略了民族主义的理论性质与爱国主义的行动性质正好相反。简单地说,民族主义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它是将全球人口组织成近220 个政治单元的理论基础。这些政治单元都自称拥有主权,并且要求其公民最极致的忠诚。 而爱国主义并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忠诚于或效忠于民族国家的行为与态度。民族主义说明了何为民族国家,并且为它提供理论依据。爱国主义则是诸如向国旗致敬或者唱国歌等行为,它是效忠于民族主义所表述的制度的一种情感表现。举例来说,在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和华盛顿的五角大楼遭受恐怖袭击之后,一股爱国主义的浪潮立即席卷了全美。国会议员们站在国会大厦的阶梯上高唱《天佑美利坚》;有些人在其住家窗户或汽车上贴上美国国旗;另一些人则在商家门口挂上了别有“团结必胜”标志的花彩;画着美国国旗、写着“这些颜色不会褪去”的汽车贴纸装饰着轿车和小货车;甚至2001 年的圣诞装饰,有些也采用了爱国的主题。 另一方面,爱国主义之于民族主义,就像宗教信仰之于神学理论。爱国主义是一种以民族国家为崇拜对象的世俗信仰,因此普遍被视为高贵的。然而爱国主义也能够用来为极其卑劣的目标辩护,例如1995 年俄克拉荷马市联邦办公大楼的爆炸事件,便是由一名自称“爱国者”的人所犯下的。正如塞缪尔•约翰逊所告诫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恶棍最后的避难所。”① 个体对于民族主义的情感依附是相当强烈的,因为民族主义提供了一种身份认同,并且将这种认同扩展到某种比自我更崇高的事物。民族主义不只描述了一个政治实体,它还创造了一面镜子,个体可以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界定自我。此外,民族主义也是一个棱镜,个体通过它来观察和评估事件与他人,并做出响应。它通过清楚地界定“我们”和“他们”来简化复杂的事务。因此,民族主义鼓励人们几近排他地认同于民族自我利益。符合民族自我利益的事物被认为是良善的,而违反民族自我利益的事物则必须予以抗拒。民族国家内的个体的个人利益,绝不可以抵触民族的自我利益;为了国家好,每一个人都必须压抑住任何令人厌恶的个人利益。此外,“我们”的民族自我利益往往比“他们”的民族自我利益更公正、更令人起敬。 民族主义具有某些超越性,它可以唤起追随者的历史感与方向感。诚如柏克所说,国家“不仅是在世者之间的一种伙伴关系,同时也是在世者、已逝者以及将出世者之间的一种伙伴关系”。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民族主义要求其追随者在必要时牺牲一切,包括家庭、财富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民族主义以其丰富的情绪和知识内容,在现代民族国家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它比任何其他政治理念系统都更深刻地影响着个体忠诚,因为民族国家和民族主义是很多人的个人认同的来源,并将他们团结在一起。它建立了一个价值体系,同时也提供了一种满足社会需求的机制。此外,如前所述,它能够激励某些人表现出非比寻常的行为。 然而,民族主义在团结某些人的同时,也分隔了其他人,致使各种不同的民族群体间竖立起一道道人为的樊篱。一旦一个国家境内居住了一个以上的民族群体,则这种民族分隔的现象也会发生在同一国家内。在这种情况下,影响了主体民族群体的排他情感,几乎不可避免地也会感染少数民族群体。于是,当时机一到,苏联、南斯拉夫与捷克便纷纷瓦解,并且分裂成数个较小的民族国家。可以预见的是,俄罗斯、格鲁吉亚、摩尔多瓦以及新的、较小的南斯拉夫等国境内的许多其他少数民族,将会像加拿大、西班牙、英国、伊拉克、土耳其,以及其他地方的少数民族一样,为独立问题而骚动不已。 民族主义对世界各地的人们造成的影响的复杂性,可以从奥林匹克运动会轻易地看出。全世界最伟大的运动员定期聚集在一起进行各项体育竞技。不论好坏,目前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参赛者,由热心的支持者所雇请来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以及由职业队伍所支薪的运动员两者区别甚微,以致“所有运动员都是业余的”这一宣告,最终被承认为一种伪称。然而,经济矛盾的解决,似乎无法让我们更接近直面奥林匹克运动会赤裸裸的政治矫饰。举例来说,大量伴随竞赛而来的评论都表示,运动竞技是超越政治的,同时也宣称体育竞赛是一项伟大的平衡差异的机制。这些论点均为人津津乐道,而无视来自世界各地的队伍是在他们的国旗引导下通过摄影机的镜头,无视比赛结果是按国别进行积分统计,更无视当金牌得主的国家的国歌被演奏时,他们的国家的国旗也正在其背后缓缓升起。很显然,无论我们如何谈论奥林匹克运动会,都无改于它是一场政治性的、民族主义的盛会,如果有人对此表示反对,那将是对一个再显著不过的事实视若无睹。事实上,如果奥林匹克运动会证明了什么,它证明的是民族主义征服了体育,而非相反。 无论个人是否愿意承认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政治本质,民族主义总是能够激发人心的。另一方面,民族主义的极端形式可能是负面的,它可能会走向一个民族支配其他民族的帝国主义。当民族自我利益演变成国家政策的正当性来源时,便可能导向种种要求民族征服的诠释。于是,西欧的殖民强权在亚洲、非洲、美洲建立了庞大的殖民帝国,以供给其工业发展所需。更近的历史上则有法西斯主义的意大利、纳粹主义的德国以及军国主义的日本,为逞其民族意志压制其他“次等”民族,而令数以百万计的人群臣服于它们。同样地,美国也是以民族利益为借口,介入拉丁美洲、亚洲、太平洋和中东等地的经济与军事事务中。简而言之,尽管民族主义或许是一个重要的团结人群的因素,但是它也导致人们只关注于自己的利益与价值,却忽略了更大的人类整体的利益。 只关注民族自我利益而忽视较大群体的利益,这种目光短浅的做法无疑将招致灾难。毫不质疑地接受民族自我利益作为国家政策的正当性来源,这种意识形态指令忽略了现代政治生活中的一个基本事实:在一个人口持续膨胀、资源日益枯竭的世界中,由自利心驱使的国家政策终将无可避免地导向冲突。面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数量的快速增加,这种褊狭的心态无法为我们预示一个美好的未来。显然地,我们必须拥有更宽广的视野。虽然欧盟的演变似乎即将挣脱民族主义的紧密束缚,但是这种转变终究尚未到来。 随着冷战的结束以及苏联的解体,东西方对峙的紧张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尽管一些西方领袖呼吁建立一个“新世界秩序”,但国际事务似乎变得比过去更为复杂,且矛盾重重。在发达国家中,民族主义已不再是一个重要元素(也许美国是例外);但是在某些发展较落后的社会,民族主义却日益受到重视。 东欧与前苏联目前正因民族主义所导致的分离主义而动荡不安。遗憾的是,民族主义冲动通常伴随着种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等消极面向。与之相反,通信与科技进步的必然趋势,加上经济因素,将世界上主要的工业国家带向了更紧密的联合。加拿大、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议要求前所未有的经济合作。就更广泛的范围来说,欧洲共同体正缓缓地走向经济与政治的整合,这一趋势将使欧洲主要的工业国家合并成全球最强大的经济体。然而,这两种趋势的发展,依然必须面对民族主义的纠葛。欧洲的民族主义者和地方主义者高声质疑出让经济和政治主权的明智性何在。法国、意大利与德国的沙文主义者以激烈的暴力手段反对外来者进入他们的社会,并因而取得国内的政治声望。对国际主义避之犹恐不及的美国政府,则倾向于采取更具单边主义的途径来处理国际关系。 对民族主义的另一个严峻挑战在于经济方面的原因,而不仅仅是政治原因。一些民族主义的批评者,与一些支持者一道,指出这可能对民族主义构成最强有力的威胁。跨国公司和贸易全球化给民族主义以巨大挑战。一些跨国公司的年收入已经比它们的一些生意所在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还高了。类似的,这些公司有时候对它们总部所在国的政府也忠诚度不高。国际上的逐利,经常鼓励跨国公司独立行事于母国的外交政策之外。 全球化似乎加剧了这些趋势。世界贸易组织(WTO)创立了一些征税和劳工政策,有实际的权力对一些单独国家的征税和劳工政策进行审议讨论。 这些发展可能确实对我们所知的民族国家体系构成最严重的威胁。经济变革通常先行于政治变革。考虑到这些经济方面的发展,民族主义建立的基础——国家主权可能不再优先。如果这样,我们也许需要正视由公司治理世界的前景。 最后,或许一种新形态的国际主义即将浮现。就像今天一般都将民族主义与右派联系在一起,但它也拥有左派的信奉者;国际主义虽然通常被等同于左派,但这一新兴的运动其实相当地反动主义。在伊斯兰世界有许多人拒绝现代化(或者说西化),他们呼吁拥有相同信仰的人摒弃微不足道的民族差异,一起加入一个单一的伊斯兰民族。这个泛伊斯兰运动(Pan-Islamic movement)因苏联的解体而获得新动力。在中亚这片辽阔的区域,一夜之间出现了六个独立的伊斯兰国家:阿塞拜疆、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这些新国家过去从来没有在现代世界享有过独立的地位,因此它们自然会转向具有同样宗教信仰者,寻求其协助来维持长久独立。这些国家的政治动荡以及先前被压抑的民族主义,鼓舞了一些伊斯兰教领袖满怀希望地期待:这个区域或许终将一步步地合并成一个横跨中亚、中东和北非的庞大国家。 泛伊斯兰的诱惑是否强烈得足以盖过伊斯兰世界的民族主义忠诚?工业世界能否克服其对国家主权的依恋?这些问题只能交由时间来回答。如果民族主义运动确实被经济或宗教一统的呼唤所压倒,则民族主义的政治力量必须予以重估。然而,在此之前,我们仍须正视和认知民族主义施加于人们的无上权威。 问题讨论 如何区分民族与国家? 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是如何相互关联的? 有关国家起源的各种理论是什么? 民族主义的基本组成部分是什么? 民族主义通过什么途径影响了我们? 试分析民族主义的起源与应用。 为什么民族主义如此强大?它的积极结果和消极结果各是什么? 延伸阅读 ANDERSON,BENEDICT R., 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New York:Verso,2006. BARON, S., Modem Nationalism and Religion,New York: Meridian Books, 1960. BREUILLY, JOHN, Nationalism and the State,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2. BROWN, MICHAEL E., ed., Nationalist Ethnic Conflict,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97. GELLNER,ERNEST,Nations and Nationalism,Ithi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6. GILLIS, JOHN R., ed., Commemoration: The Politics of National Identity,Ewing/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HAAS, ERNST B., Nationalism, Libertarianism,and Progress: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Nationalism,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JOIREMAN,SANDRA FULLERTON,Nationalism and Political Identity, New York:Continuum,2003. KOHN, HANS, Nationalism: Its Meaning and History,Princeton/ NJ: Van Nostrand, 1955. KOHN, HANS, The Idea of Nationalism: A Study in Its Origins and Background, New York: Collier Books, 1967. MILLER, DAVID, On National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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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起源和影响——三、民族主义的理论
书名: 意识形态起源和影响
作者: [美] 利昂·P·巴拉达特
出版社: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原作名: Political Ideologies: Their Origins and Impact
译者: 张慧芝 | 张露璐
出版年: 2010-4
页数: 337
定价: 42.00元
丛书: 后浪大学堂
ISBN: 9787510017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