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资本主义稳定的大敌一直是战争和萧条。不消说,战争并没有完全消失。但20世纪中叶几乎毁灭资本主义的战争,是大国之间的惨烈冲突,而在可预见的将来,那样的战争应该不会爆发。 那么萧条呢?“大萧条”几乎使资本主义和民主制度玉石俱焚,而且基本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直接诱因之一。但在那之后的一代人时间里,工业化世界经历了持续的经济增长,纵使有衰退,也是短暂而温和的,而经济恢复则强劲而持久。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由于美国长期没有发生衰退,经济学家已经在召开诸如“商业周期过时了吗”这样的会议了。 这话讲得太早了:20世纪70年代成为“滞胀”的10年,经济低迷不振,通货膨胀飞涨。在1973年和1979年的两次能源危机之后,一些国家发生了20世纪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衰退。但到了20世纪90年代,人们又在问那个问题了;正如我们刚刚读到的,罗伯特-卢卡斯和本-伯南克几年前在公开场合宣传,虽然世界经济仍会不时遇到波折,但创巨痛深的衰退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世界范围的大萧条更是绝无可能。 如果你知道世界经济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衰退,你会明白上述说法是错的。但如果你没有注意到此事,你应该如何判断这个说法呢?为了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转而探讨理论问题,并思考一下,商业周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市场经济国家为什么会遭遇衰退。 无论如何,你千万别说答案显而易见,并根据自己的成见,把衰退的成因解释为某种东西。事实是,如果你思考一下,你会发现衰退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如果你理解并基本上相信,市场通常会自发实现供需平衡,你就会觉得更奇怪。因为在经济萧条(特别是严重萧条)时期,供给似乎无处不在,而需求却无影无踪。愿意工作的工人到处都是,工作岗位却不够;工厂完好无损,订单却不够;商店家家开门,顾客却不够。特定的商品会遭遇需求不足,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比如制造商生产了许多芭比娃娃,消费者却想要布拉茨娃娃,一部分芭比娃娃也许就会滞销。但对一般性商品的需求怎么会不足呢?难道人们不总是会把钱花在某些东西上面吗? 人们之所以难以清晰明了地探讨衰退问题,原因之一在于,很难以一种形象的、人性化的方式来描绘衰退。但我有个很喜爱的故事,我常用它来解释衰退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把它作为帮助自己思考的一个“直觉泵”(读过我旧作的读者听过这个故事)。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不过在第3章我将运用想象力来丰富它,用它来解释日本经济的萎靡不振。 这个故事是斯威尼夫妇在一篇文章中讲的,此文发表于1978年,题为《货币理论与大国会山托儿合作社危机》。不要看到这个标题就不愿意往下读了,我是在谈严肃的事。 诸位想不到吧,在20世纪70年代,斯威尼夫妇竟然是一家托儿合作社的成员。托儿合作社是愿意彼此照顾孩子的年轻夫妇结成的一种组织。斯威尼夫妇参加的这个合作社主要是由在国会上班的人组成,而且与其他的托儿合作社不同,它的规模很大,约有150对夫妇。因此在这家合作社里,愿意代人照顾婴儿的人很多,但这么大的组织管理起来也不容易,最大的难点是,必须确保每对夫妇都公平地作贡献。 像许多类似机构(以及其他不使用货币的交易机制)一样,这家国会山合作社以发行凭证的方法解决管理问题。它使用的凭证是一种票券,每张票券的持有者有权得到一小时的照顾婴儿服务。代人照顾婴儿的人在完成工作后,会根据工作时间从婴儿家长那里得到相应数量的票券。这一体系的构造本身就足以避免有人推卸责任。它会自动确保,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对夫妇提供的托儿服务时间,恰好等于他们得到的托儿服务时间。 不过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后来人们发现,这一体系需要有大量的凭证投入流通。连续几天晚上有空又暂时没有外出计划的夫妇,将会努力积累票券,以备未来之需,而在他们积累的时候,其他夫妇的票券储备肯定会相应减少。时间一长,各对夫妇一般都想保留足够多的票券储备,以便在不代人照顾婴儿的时候,能够连续外出几天。国会山合作社的票券发行工作也很复杂:其成员在加入时领到票券,在退出时要返还票券,还要以托儿券的形式支付会费,作为合作社管理者的报酬。像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关键问题在于,突然之间,票券的流通量变得不够了,少得难以满足合作社的需要了。 这一不足造成了奇怪的后果。有的夫妇觉得自己的票券储备将会不够,于是很想代人照顾婴儿,而不大愿意外出。但唯有一对夫妇决定外出,另一对夫妇才有机会帮他们照顾婴儿;于是代人照顾婴儿的机会变得稀少了,这使各对夫妇更加注意维持自己的票券储备,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不愿意轻易使用,而这又让代人照顾婴儿的机会更为稀缺了…… 一句话,这个合作社陷入了衰退。 好了,时间到。听我讲了这个故事,你有什么反应? 如果你感到困惑:这本书不是要探讨世界经济危机吗,怎么讲起照顾小孩来了?那么你没有抓住要领。要理解任何复杂的系统,无论是全球气候还是全球经济,唯一的途径就是利用模型来分析。模型就是以简化的方式来呈现复杂的系统,这样的简化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复杂系统的运行机理。有的模型是由联立方程组成的,有的是由计算机程序组成的(例如每天为你预报天气的计算机模拟图);但有的模型就像是设计师在风洞中测试的模型机,那是真飞机的微缩版,用来观察和做实验更为方便。国会山托儿合作社是个微型经济体;可以说,有可能发生衰退的最小经济体,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但这家合作社经历的是一场真实的衰退,正如模型机机翼推动的起飞,也是一种真正的起飞一样;模型机的飞行状况很有价值,设计师可以借助它来深入研究,大型的喷气式客机将如何飞行,同理,这个合作社的起落沉浮也十分重要,我们可以借此来洞察,真正的经济体为何会繁荣或衰落。 如果你不觉得困惑,倒觉得有些恼怒:我们要在这里讨论重大问题,这家伙却在讲一些华盛顿雅皮士的趣闻轶事。那么你应该感到脸红。还记得我在导言中的话吗?有一些古灵精怪的想法,愿意去做一些思维游戏,这不仅会招人喜爱,而且还是这年头一种必需的素质。一个不愿玩模型机的飞机设计师不值得信任,同理,一个不愿玩经济模型的经济学者也不值得信任。 你将会发现,这个托儿合作社的故事恰恰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世界各国的真实经济问题,那些问题可是一点都不离奇。经济学家使用的以数学构想为主的理论模型,听起来往往要比这个故事复杂得多,但那些模型揭示的道理,通常可以用简单的故事转述出来,比如这个国会山合作社的故事(如果不能这样转述,那往往表明模型本身有问题)。在本书中,我还将在不同的背景之下重提几次这个照顾婴儿的故事。但现在,先让我们考虑这个故事的两个重要寓意:一个与衰退的发生原因有关,另一个与衰退的应对之策有关。 首先,这家托儿合作社为何陷入衰退?原因并不是社员们不会照顾婴儿:他们会也好,不会也罢,都与衰退无关。原因也不是合作社深受“国会山价值观”困扰,或者陷入了“裙带托儿主义”,或者未能像其竞争对手那样,顺利进行调整,以适应托儿科技的日新月异。这家合作社的“产能”没有出问题,它的问题只不过是“有效需求”不足:由于人们竭力积累现金(托儿券),因而花在真实商品(托儿时间)上的消费太少了。这对现实世界的意义在于,一国容易遭受商业周期摆布的状况,也许与该国根本性的经济优势与劣势关系不大,甚至毫无关系,也就是说,良好的经济体也会遇上祸事。 其次,如果是这样,如何来解决衰退呢?斯威尼夫妇写到,当国会山合作社出现问题时,人们很难让主要由律师组成的理事会相信,这本质上是个极易解决的技术问题。最初,合作社的管理者认为这相当于经济学家所说的“结构性”问题,需要以直接干预来解决。于是他们制定了一条规则,规定每对夫妇每月至少外出两次。但最终经济学家的意见占了上风,管理者增加了票券的发行量。这个措施带来了神奇的结果:有了更多的票券储备,社员变得更愿意外出,于是代人照顾婴儿的机会充裕多了,这又让社员更加愿意外出,如此循环不已。由于得到别人照顾的婴儿人数大大增加,这家合作社的“托儿生产总值”(GBP)突飞猛进。而且,这也不是因为社员更会照顾婴儿了,或者该组织经历了什么根本性变革,原因不过是货币政策上的瓶颈得到了纠正。换言之,印钞票就能对抗衰退。在有的时候,或者说在通常的情况下,解决衰退的方法简单得令人吃惊。 好了,让我们回头探讨一下真实世界里的商业周期。
萧条经济学的回归和2008年经济危机——对商业周期的驯服
书名: 萧条经济学的回归和2008年经济危机
作者: [美] 保罗·克鲁格曼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原作名: The Return of Depression Economics and the Crisis of 2008
译者: 刘波
出版年: 2009-3
页数: 181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08614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