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擅长内科及调养,西医则是外科比较厉害。”这几乎是我们一般人共同的概念,就连西方人探讨中医的外科历史时,和现今混沌暧昧的想法一样,只把眼光放在粗浅不重要的事件上。 例如在罗伯托•玛格塔(Roberto Margotta)所著的《医学的历史》(History of Medicine)里,中医的外科学似乎只有在华佗的那个时期比较有所建树,能够用“麻沸散”让病人失去知觉,接着再施行手术,而在华佗之前,外科的发展好像只有为太监所做的“阉割手术”值得历史学家记载,其他外科的成就乏善可陈,不值一提,整个中医能吸引人们目光的,不外是针灸和把脉。 而另一位医生鲁寇所著的《外科图解历史》,承继了上述作者的观念,甚至认为古代中医的外科发展比不上同时期的其他文明,推论其原因是孔老夫子在《孝经》中所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概念所造成,所以古代中医外科技术水准自然不高。 相信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认为,那位替关羽刮骨疗毒,想用利斧砍开曹操的脑袋,治疗其头风症的华佗,代表了中医外科的高峰,而之后因为他被曹操赐死,狱卒不敢收他的医书而使得中医外科发展因而断层,造成现今中医的外科学不敌西医的结果。 上面很多论点听来铿锵有力,某些部分和我原先粗糙的概念不谋而合,但在历史的洪流里,事实确是如此吗?拜读了“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李建民先生所著的《华佗隐藏的手术——外科的中国医学史》后,除了眼界大开之外,更深深觉得身为外科医生的自己见识短浅和无知。 中医外科史的“外科”这个术语,根据李建民先生的说法,最早起源于宋代,但是更早之前有关外科的疾病与治疗,可以追溯到周代。《周礼》中的医生已开始有分科的雏形,属性接近于现今外科范畴,称之为“疡医”,其所处理的病变包括肿伤、溃疡、金疡(锐器造成的创伤)、折伤(骨折或脱臼)等,大多为生于体表的问题,可目视或用手直接诊治的局部病痛。 至于当时的外科分工细密度如何?李先生引用历史学家陈直一篇冷门的论文《战国医人小玺汇考》,利用战国时代的印玺,讨论那个时期医生的执业情况。从陈直收集的史料看来,从事外科的医生还真不少,如“事疡”、“事疕”、“事痈”、“疡丁”等等居多,据资料来看,分工的细密度愈高,显示医生的技术愈变成只专治某些外科疾病。我的解读是和当今如雨后春笋般成立的美容医学诊所一样,利之所趋罢了,毕竟医生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 虽然中医的外科可追溯至周朝,但现存最早的外科专著是公元479至502年间,由南齐龚庆宣整理的《刘涓子鬼遗方》。书中的处方有140余则,其中用火针穿刺排脓的手法,既注意了消毒,又达到了引流脓水的目的,和现今外科的观念一致。这本书还是日本弘仁时期(约公元9世纪)医生必修的典籍,日本最古老的医学教科书《医心方》里的外科方论也是以《刘涓子鬼遗方》为主体内容。 战争是滋养外科的养分,西医因为世界大战而突飞猛进,而中医的外科实务也在战乱频仍的魏晋南北朝得到精进。一本成书于公元610年的《诸病源候论》记载了很多令人吃惊的外科技术,其中有治疗腹部外伤造成肠子断裂后的肠吻合术,断肢的连接手术,还包含清创后各层组织要精确对齐的概念,这可是领先西医有千年以上。 写了这么多,相信读者一定可以理解,我在文章开头的立论似乎无法和历史的事实契合,甚至可以说,那些是错误的观念,因为在魏晋时期,甚至在接下来的唐朝,中医外科的技术已达到一定的水平。照理说,如果能据此发展,现代的中医外科不应这般薄弱,无法与西医分庭抗礼,那么问题是出在哪个环节呢?依据李建民先生整合史料提出的观点是,中医外科学的没落是因为“内科化”的结果。 自宋代以降,中医外科的医生相对内科而言,地位不高,有些是不通文理的人,这点和西方黑暗时代由理发师代替外科医生很像,自然无法和满腹经纶的内科医生相比,须知外科疾病的属性和内科的理论有时南辕北辙,例如一个脓包用刀子切开流出即可,不用什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繁杂论述,所以外科大夫治病时搬不出大道理,轻者浑浑噩噩当个只会治皮毛的郎中,重者随着内科医生的脚步,注意把脉、投药方的保守手段,渐渐不去探讨外科疾病的病因病理学了。 所以宋代以后的外科医书除了大量加入内科方脉学的理论外,渐渐只能偏重于创伤骨折与脓疮处理为多,明清以后就没有什么创新的外科手术了。 李建民先生的史观剖析了中医外科学没落的原因,在学术的立场上,我只能说这是史学家的论调,至于你若问我意见的话,其实应该还要加上几个很重要的原因。 第一个是中医普遍性的缺陷,就是无法进行有系统的、有条理的研究。内科学或许能自己看书了解,但外科是学徒制,没有人在旁边带、看着做,无法成为好的外科医生,即便是西医也是如此,加上中国的老师都有留一手的心态,所以除非是天赐英才,否则不会一直有大量优秀的外科医生出现。 第二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医的外科学不重视解剖学,应该说在帝制的中国,人体解剖不为礼俗与法律所允许,因此中医外科无法从事需要精确解剖学作知识背景的复杂手术,自然限制其发展。 本来想继续再多写一些原因的,可是想到再如何写也只是徒增感伤,失却了我原先要“趣谈”外科历史的本意,只希望读者能了解,中医外科也曾经有辉煌的一页,不会和其他中国古老的学术一样,消失在荒烟蔓草里,只是被遗忘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