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 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的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谈女人》 看张爱玲的这段话,她很现实,或者说她认为女人应当很现实。但这不是庸俗。一旦将张爱玲的这段话归入小市民的世俗气中间,我认为也就错怪了张爱玲的讲真话。"男才女貌"一直是婚姻的标准之一,就说明女人身体的美,是婚姻中的一个关键要素。现在大行其道的"身体美学",可以看作是对压抑身体的文化传统的一种反叛。实际上,身体的美不是罪,不爱身体的美才是恶。爱身体的美而不爱思想的美,是一种浅薄;爱思想的美而不爱身体的美,是一种古怪。张爱玲在这里承认身体的美,显示她不迂腐;肯定思想的美,显示她的睿智。在张爱玲的人生观里,一切都各得其位,在各自的位置上发生自己的效用。不同的美也是这样的,各自获得自己的位置与肯定。 去掉一切的浮文, 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 去掉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 --《烬余录》 张爱玲是一个善于反省的人,有时候这种反省到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程度,比如她在写下如上这段话的《烬余录》里说过,她当临时看护时,见到一个病人死去,她和同伴们都高兴得欢欣鼓舞,集中到厨房里去烘面包,"自私的若无其事地活下去"。这遭到了不少人的猛烈批评,认为这太自私,是小市民的庸俗表现。站在局外人的、一般性的道德立场去看的话,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自然的。可联系张爱玲的这段话一对照,就会发现,张爱玲这样讲,其实是在向自己及人类的内心深处挖掘,是想看看自己及人类的内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幽暗心理,这种幽暗心理的本质是什么。张爱玲通过自己的反省得出的结论是:唯有饮食男女这两项才是人类最为关心的东西,一旦其他的事项(如战争、疾病、饥饿等)与这两项相违背、相冲突,人类就会不自觉地维护这两个基本项,好像几千年的文明教化努力统统白费了一般。这样的发现是可怕的,也是可怜的。可怕是因为人类好像没有进展,文明看起来并不文明;可怜是因为人类没有什么进展,仍然如此地单调,那人类何日才能像个"大写的人"那样可以趾高气扬地生活下去。 联系张爱玲的另一段话,可以更好地理解这段话。张爱玲说:"原始人天真虽天真,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人'。"她的意思是:饮食男女这样的基本项,只是反映了人作为原始人的那一面,要是想加以文明化,还得背负上一些"束缚"才行,张爱玲倒是相当辩证的,她承认饮食男女的原始性,自然性,不可违背性,却也认为一味地原始性,自然性,也会显得狭小局促,不能创造一个"充分的人"--这是一个文明人。所以,张爱玲在肯定人的原始特质的同时,又肯定了人的文明特质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说,张爱玲念的是人的原始性,写的是人的原始性,却未必完全认同人的原始性,她所期望的还是人的创造--加上文明的滋养。张爱玲害怕人类在繁衍时创造出来的尽是"仇恨的种子",就是担心文明的不能到位,创造的人不如意,那还有创造人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