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天才梦》 这段话是张爱玲十九岁时所写。在这篇文章中,张爱玲描写了自己的生活状况,尤其写出了自己的生活能力相当低下。我不知道在这里,张爱玲有没有夸张,因为这也算是创作,但就算是有夸张,以其十九岁的年龄,还不至于矫揉造作地说假话。 结合张爱玲的一生来看,她应当属于那种富有文学天才,但未必会接人待物的那种。这正是张爱玲的个性所在。若张爱玲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女人,我相信,以她的背景及才能,她可以获得更多的个人利益,但可能不会成为天才作家。所以,我以为,以一个普通人的过日子的观点来看张爱玲,她大概不合格。张爱玲不是生活中的天才,实际上她是生活中的"蠢材"。 张爱玲坦陈自己,没有掩饰: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学会补袜子,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让裁缝试衣裳,许多人教过她织绒线,可是她还是没有成功。住在一个房间里已经两三年,可是不知道电铃在哪里;常乘黄包车去医院打针,可过了三个月,还是不认识到医院的那条路。所以,她的母亲教她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记得拉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母亲气得会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痛苦。" 但天才就是天才,世上又有几个天才是日常生活中的聪明人呢。康德能做什么?终生未娶,因为他恐怕做不了一个好丈夫或好父亲。 有人说天才是百分之一的天赋加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我们倒感到,天才就是有那么一点天赋,同时能够用自己的一生去维持它,充实它。鲁迅曾说,他是将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写作的,才有了一点收获。张爱玲也是因为不会做这,不会做那,却只会也只愿意做文学,她才成了文学大家。 这样的天才,往往是孤独的。他们需要时间去思考,而且在思考中又遵循着思考的逻辑,在思考的世界中有所发现,于是也就自得其乐了。所以,对于常人而言,孤独是一种生命的痛苦,而对于天才而言,孤独成了生命的欢欣,他们通过孤独收获了思想的成熟。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最典型的张氏生命观与叙事法。说是生命观,张爱玲肯定人生,即使是处于痛苦与破坏中的人生,张爱玲也是肯定的。所以,生命的景观是华美的,美得就像一袭华美的袍。但人生又不可能是完满的,这样与那样的烦恼缠绕着人,像那小小的蚤子一样,藏在这里与那里,无法撇清,为生命填添了几分灰暗、烦恼、怨气等等。这句话同时也建构了张氏的叙事法,先肯定后否定,即她所说的"反高潮",在看似高潮到来时,猛然降下,有了意外的艺术效果。当我们看到"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时,我们兴奋了。我们看看自己,再看看别人,走在春天的原野里,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我们多么的幸福与骄傲啊。可别得意得太早。我们再看到"上面爬满了蚤子",我们鼓起的兴奋似乎一下泄气了。人生哪里没有烦恼?华美的袍子,也会让爬满的蚤子给弄个七孔八洞的。张爱玲的反高潮叙事,揭示了生命的既美丽又充满曲折的复杂性。 整个的张爱玲叙事,在小说中如此,在散文中如此,在她整个人生中也如此。她轰轰烈烈地出过名,生活华美而高贵,却最后孤独地死于一幢公寓里,无人知晓,这又是她自己的人生的反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