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各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到底是上海人》 写作《到底是上海人》时,张爱玲从香港回到上海已经一年,这一年里大概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上海人说,因为看多了香港人,正好有个比较。这一比,首先比出了两点:其一,上海人白与胖,广东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这是外表上的比较。可能与当时的人种遗传、生活习惯及光照有关。今天再来看上海与香港,由于生活方式相近、人种交流频繁、躺在空调里照样在最热的天气里不用晒太阳,反差已经不大了。但至今,我们都认为张爱玲说上海女人像"粉蒸肉"有其不移之处。这大概指的是上海女人的脸。用"粉蒸肉"来比,突出了"粉蒸",可显其脸上有肉,而且肉不少,但也不会太多。"粉蒸肉"的脸也是粉嫩的,有点富态像,至少是保养得不错。就生活水平而言,能够给人"粉蒸肉"的感觉,大概是吃穿上乘的。上海女人的这种美,在其他的城市里恐怕难以找到。北方女人有可能是胖胖的,但无南方的细腻,有肉感,却未必是"粉蒸肉"一类的。其二,张爱玲还认为当时的上海比香港更有文化,香港是大众文学流行,可上海则显得文绉绉的。张爱玲举了这样一个例,连个小学徒的也会说张勋的"勋"是"功勋"的"勋",不是"薰风"的"薰"。 历来对上海人有一种普遍的看法:小气、精明、会算计。据说在"文革"中,全国粮食配给,凭粮票才能吃饭。粮票通用的有五两、四两、三两、二两、一两之分。但上海人制粮票,票值最小的不是一两,偏偏弄出个半两来,曾经让外地人贻笑大方,笑上海人的小气已经反映在粮票的制作上。所以,在中国重义轻利的传统中,上海经济高度发达,获得的却往往只是负面的评价。但张爱玲为上海人辩护,这牵涉到她对人生的看法,颇能体现张爱玲的人生观。 不过张爱玲辩护得很巧妙,她认为上海人的坏,也是坏得有分寸。即使是浑水摸鱼,也演得不过火,所以这只是小奸小坏,想占点小便宜,有伤大雅,却不是趁火打劫那般的大奸大坏。张爱玲承认这不甚健康,却也是一种"奇异的智慧",说到底,也许是受到商业社会与西方文化的过多浸染,远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有经济头脑罢了。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人都是世俗的、日常的,这与上海的小市民习性是统一的。在过去,流行观点总认为乡下人远比城里人更纯洁,乡下人的道德水平高于城里人,这是从农业文明的角度看城市文明。当城市人更加看重自己的个人利益时,这远比不知如何维护自身利益的乡下人更能显示自己的主体性。农业文明的道德水平、类型与城市文明的道德水平、类型不相同,简单地用前者去否定后者不合适。同样的,简单地用后者否定前者也不合适。 张爱玲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作家,从对上海人的好坏评价上,她还引申出一个做人的标准问题与创作的真假问题。一个人,若显得太完美,这个人就可不信。一个作品中的人物,若显得太绝对、太完善,这个人物也不可信。张爱玲说她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完人",就因为她相信人本身就是不可能完美的。 由此来看,上海人带着自己的小奸小坏来生活,生活得真实可信。其实,谁在一生中不曾有过小奸小坏的时候呢? 批评上海人的人,到后来又向上海人学。"上海人不那么幼稚",张爱玲说得对。说上海人幼稚的人也许才真正是幼稚的。原因是上海人把握住了生活的奥秘与自身的奥秘,不那么清高而已。到了文章的结尾,张爱玲公开喊出了:"我喜欢上海人"的口号,却又紧接着一句:"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张爱玲用笼络感情的方式为自己做广告,搞推销,于己实惠多多,这分明就是小奸小坏。可张爱玲这样做时,我们又能埋怨她什么呢?除了接受,恐怕没有更好地对付这种小奸小坏的办法了吧。上海人聪明,张爱玲更是一个聪明的上海人,比聪明的上海人还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