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天才梦》 这是张爱玲《天才梦》的开头,这一写,可谓出手不凡,抒写真性情,记载真实的成长经历,将自己的个性与真正才能展露无遗。 从以下的文字,张爱玲带我们进入了她的生活世界:一方面,她在学习上极有才能,三岁背唐诗,七岁写小说,九岁就踌躇着自己的终身职业到底是选美术还是音乐,多方面的训练,使她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极为敏感,这奠定了日后创作上华美风格的基础。另一方面,她却在日常生活上是一个低能儿,怕见客,不会削苹果,不会补袜子,不会记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可其实,张爱玲不会的只是物质生活的琐碎,她在精神的活动上,却又是超常的活泼的:"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由此可以推测,张爱玲的精神世界不是外向的,而是内敛的;不是功利的,而是审美的;不是习惯的,而是超常的,这一切正好使她具有了一个作家所需要的气质与才能,能够体会别人体会不到的事物的精妙,写出深深地烙有自己个性印痕的文章来。 此外,张爱玲创作中的一个基本特色也在这里显露了,那就是"反高潮",先前的叙述都是向着一个方面上升的,到结束,却突然转个方向,向另一点滑落去,从而造成了审美的巨大张力与惊异感。"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就是这种突转的典型。从"华美"到"蚤子",不是认为生命不再华美了,而是认为华美的东西不可能是完美的,华美上有了蚤子,不免令人产生惆怅,一丝悲凉也就袭上心头,使人顿生沧桑感,有了沉重。十七八岁的少女张爱玲,就有了如此沉重的人生体验,确实是早慧的。 《天才梦》为《西风》征文比赛而写。《西风》设奖十名,为了鼓励,增设名誉奖三名,张爱玲获得最后一名,列第十三位。事后张爱玲对这个结果是不平的,她找了个借口来表达这份不满。张爱玲认为杂志限定投稿的篇幅,会影响写作的内容与可信性,她是按照杂志的要求做的。可杂志却没有遵守这条规定,允许获得"第一名"的文章长好几倍,这对其他作者是不公允的。确实,我们推测,《西风》杂志及其读者群都不利于《天才梦》的评奖:其一,《西风》虽然当时很有名,但不是比较纯粹的文学杂志,从读者需要来看,像第一名的《断了的琴弦──我的亡妻》,更容易获得更多读者的认同。其二,《天才梦》展示的是一个少女的梦想,这个梦想是文学,恐怕也不是大多数人感兴趣的。天才总是超前的。不过,张爱玲已经带着她的《天才梦》对文坛发起了实实在在的攻势。隔年,《西风》在出版征文合集时,用《天才梦》做题目,就羞羞答答地承认了张爱玲的才能。《天才梦》是张爱玲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第一块真正的标石,踏着它,她终于摘下了文坛上的金苹果。 瓦格纳的疏狂是什么?张爱玲没有明说。德国海德堡大学音乐学博士罗基敏曾指出:过去的中文语境对于瓦格纳的介绍有偏颇,"在已往的中文传记资料里,常可看到瓦格纳被描述成一个自私、风流好色、无道德等等诸多坏德行的人,对瓦格纳的成长环境或其艺术成就反而着墨不多"。连惠幸:《导读:歌剧奇才瓦格纳》。我想,依张爱玲的想法,瓦格纳的疏狂大概指的就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吧。 瓦格纳曾发表过蔑视整个世界的著名演说: "我是一个特别的人,我的神经极度敏感,我一定要有美、辉煌与光亮!这个世界欠我所要的!我不能像你的大师巴赫一样过小镇风琴师的可悲日子!如果我认为值得拥有一点自己喜欢的奢侈,这惊人吗?实在令我费解,我是一个可以给这个世界和千万人这么多享受的人啊!"转引自(英)霍华德·葛雷:《瓦格纳》。 瓦格纳是德国著名的作曲家,生于莱比锡的一个小吏家庭,自幼丧父,但继父是演员兼剧作家,从小培养了他对戏剧的兴趣,这为瓦格纳的成功奠定了基础。张爱玲有的却是后母,给她的只是痛苦的记忆及对生母的更深的眷恋。 瓦格纳天生聪慧,少年早熟,爱好广泛,文学、诗歌、戏剧和历史是他钻研的领域,尤其是在研究莎士比亚、歌德和席勒时下过工夫,并翻译了多部歌剧。十四岁时他就模仿《哈姆雷特》和《李尔王》开始创作悲剧,并自诩自己将成为诗人。这与张爱玲早在十六七岁时创作小说《霸王别姬》有同妙,《霸王别姬》写的是历史题材,也有模仿的痕迹。《霸王别姬》也是一个悲剧。可见张爱玲与瓦格纳一样,都是以悲剧的创作方式开始自己的艺术之路的。 瓦格纳深刻影响了青年尼采,尼采为此写出了《悲剧的诞生》,推崇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瓦格纳成了尼采眼中的超人,将其视作人间生活的统治者与现代艺术与哲学的立法者。这一点,大概是后来的张爱玲所不认同的吧。张爱玲认为超人缺乏人间气息,她推崇的是妇人性,像神一样地活在大地上,四季如春。 颇像张爱玲所说的,世人原谅了瓦格纳,至少在中国是如此的。但中国人未必原谅了张爱玲,这与她的预言相近。张爱玲的命运不济,生在一个动荡的时代里,又错嫁了一个郎君,而且思想意识又是那般的固执,至今也背负着一些骂名,在彼一世界里不得安宁,老是听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 原谅张爱玲的某些轻率吧,少时不懂时事的艰难。她收获的艺术,却是永恒的。我们为什么不接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