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两三个早上,还是这样。克罗斯特在吧台看报,从我们身边走过,下海游泳。他一下水,我就心慌,死盯着他,直到他出水离开。他游得一天比一天远,拉米罗也注意到了。男人真蠢,克罗斯特游多远,他也游多远。于是,我们为牛奶咖啡吵了起来。” “为牛奶咖啡?” “没错,我又提换地方的事。离他哨所更近的海滩上,新开了间酒吧。他找不到理由拒绝,更光火,说克罗斯特明摆着不想打扰我们,换地方干吗,莫非我和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明白,他装吃醋,是舍不得女招待的媚眼和胸脯。我说那骚货天天给我冷牛奶,我受够了。我说真话,她成心的!拉米罗爱喝温咖啡,没在意,跟我大吵一架,叫我别陪他吃早餐,别老监视他,要换地方我换,让他清静清静。我哭哭啼啼地回到家,妈妈正要带瓦伦蒂娜采蘑菇,我也去。第二天是爸妈结婚纪念日,妈妈总会在这天做只有他俩爱吃的蘑菇蛋糕。爸爸其实也不爱吃,不敢说罢了,因为这是妈妈为他做的第一道菜,她自认为最拿手。我们去老地方采蘑菇,屋后有片小树林,很少有人经过,妈妈当它是自家花园。瓦伦蒂娜走远后,我跟妈妈说了吵架的事。克罗斯特也在赫塞尔!她吓一跳,有点慌,问我怎么不早说。她问克罗斯特有没有找过我,我说,自打他看见我,一直在吧台用餐,没碰过面,她这才放心。我差点把心里话告诉她,她说我打完官司,老纠结他女儿的死,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跟她说克罗斯特害人,我疯了?开不了口!我说了女招待和吃醋的事,她笑,让我第二天照去不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天下太平。妈妈喜欢拉米罗,她不信我们会吵架。” “你听了她的话?” “很不幸,我听了她的话。到海边,拉米罗没等我,点过餐了,克罗斯特也坐在吧台的老位子上。早上凉,起了风,波涛汹涌,游动的海藻搅浑了海水,风儿扬起高高的浪头,浪花飞舞。我要了杯牛奶咖啡,等女招待好不容易端来,咖啡凉了,我也没说她。拉米罗和我都不说话,沉默酝酿出难以忍受的紧张气氛。半小时后,他脱衣服下水。我说这么汹涌的海水,下去危险。他说宁可下去,也不要和我坐在一起,还说了些更过分的话,想想都让人落泪。他跃入第一块岩礁击起的巨浪,从岩礁外冒出头。浪一层层涌来,飞得比礁石还高。他奋力游,游到相对平静的一块区域,在那儿也吃力的很。波浪起伏,他一会儿冒头,一会儿消失,忽隐忽现。有一刻,他不见了,再冒头,正拼命向我招手。我赶紧找来望远镜,再看,他已经失去知觉,一个劲地往下沉。我大惊失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海滩上没人,我突然想到克罗斯特,不顾一切地冲进酒吧。推开门,他不在那儿了。你懂吗?他是唯一能救拉米罗的人,等我冲进酒吧,他已经走了。他走了!” “后来呢?” “我跑到临近哨所,通知救生员,酒吧老板娘叫来救生艇。忙了近一小时,才把尸体打捞上来。救生艇驶回岸边,人群一窝蜂地涌上去,像钓回一条大鱼。孩子们兴奋地尖叫,跑去告诉爸爸妈妈:有人淹死啦!有人淹死啦!救生员在尸体上盖了床毛毯,蒙住脸,手在外头,发蓝,血脉贲张,像一条条白线。他们用担架把尸体抬到海滨大道,救护车在那儿。一位女警走来,问我要他父母电话。宛如错误离奇的梦,我腿一软。遥远的世界里,有人叫我,有人拍我的脸。我睁开眼,周围一群陌生人,女警的脸最近。我想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克罗斯特,克罗斯特”,可人又晕了过去,再苏醒,是医院,打了镇静剂,睡了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妈妈说都处理完了,做了例行尸检,医生说:体温过低——那天早上,海水冰凉——抽筋导致溺水身亡。拉米罗的父母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赶来,当即领走尸体,回城操办后事。我回忆了事情经过,讲给妈妈听:见拉米罗溺水,我绝望地跑去找克罗斯特,他已不在酒吧了。唯一一天早走,唯一一天没下海游泳。妈妈不觉得奇怪:那天下海相当危险,所有海滩,一早都竖旗警告,克罗斯特的决定很明智,回去,改天再来。我还想说,妈妈担心地看着我:是意外,是上帝的旨意。她怕我又钻牛角尖,至少出院前,此事休得再提。” “你以为:克罗斯特见你男朋友出事,一走了之,见死不救?” “我没这么想,他坐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海。不是这样,没这么简单,搞不懂他用了什么办法,总之目的达到了:拉米罗死在了我眼皮底下。” “那段日子,你又去了海边?又见到了克罗斯特?” “去了,没有马上去。我把自己锁在房里哭,想拉米罗离开我下海前愤怒的眼神,想他说的那句伤人话,那是我对他最后的记忆。两三天后,我决定去海边。我怕克罗斯特,怕见到他。一大早去,救生员换了。一月,人潮汹涌,物是人非。我往酒吧里看,克罗斯特不在,进门和老板娘聊了会儿,她说,出事第二天,作家——他们这么叫克罗斯特——走了,说要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写本新书。我坐在吧台边他的位子,望着海滩上拉米罗和我曾经共进早餐的位子,从他的视角,只看得见几张桌子,救生员坐的椅子,落潮时分,连岩礁也看不见。我坐了好一会儿,另一对情侣在我们的位子上坐下,我几乎落泪。我不想在赫塞尔多待一天,当晚就回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就这样结束了?没去跟拉米罗父母谈谈?” “谈了。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去看他们。想想我也认命了,没别的,就是一场恶性事故,还能说什么?说克罗斯特输了劳工官司,赔两千比索,害死拉米罗报复我,怎么下的手,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目睹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跟拉米罗父母谈,他们也认命了,拉米罗那么冒失,丢尽他们的脸。他妈妈和我爸爸一个教派,特别虔诚,说接受死亡,人会由痛苦转为平和。从他们家出来,那么多天过去,我也第一次奇怪地平和下来。不管克罗斯特什么目的,他达到了,我们也扯平了。拉米罗的死虽然不幸,毕竟达到了某种平衡,两边各死一人。我想忘掉一切,过几个月正常日子,要不是克罗斯特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报纸上,作品出现在所有书店的橱窗里,我真会忘了这个人。一年过去了,又到了十二月。我决定不像往年那样,和全家去赫塞尔。大海和沙滩会带给我太多回忆,我宁愿一个人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圣诞节后,他们走了,我抓紧时间做了份作业,在备忘录中标出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提醒自己给他们打电话。正好是拉米罗溺水前一天,忘不了。晚上再打,白天他们会去海边,晚上打保险。” 她不吭声,记忆的齿轮停了下来。她看了看放在一边的咖啡,低下头,泪止不住无声地流,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几滴。真难为情,她赶紧用手背抹了。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试读之十一
书名: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
作者: [阿根廷] 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La Muerte Lenta de Luciana B
译者: 李静
出版年: 2011-3
页数: 148
定价: 16.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99畅销文库
ISBN: 9787020084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