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议喝杯咖啡。她像之前落落大方地来我家那样,又落落大方地站起来,指着绑在我手上的石膏,说咖啡她去煮,让我告诉她东西在哪儿。她说克罗斯特(实际上,她没称他克罗斯特先生,而是直呼其名。我又问自己,他们之间到底有多亲密?)一天到晚喝咖啡,见了面,第一课就是先教她怎么煮咖啡。第一天工作,我不想太打听有关克罗斯特的事,我对他的好奇心让我有足够的耐心等跟她混熟了再问。不过,趁她在厨房找杯子的工夫,我倒对她有了充分的了解。她确实在念大一,生物系,基础阶段后有可能换专业。家里有爸爸、妈妈、医学院毕业班的哥哥、七岁的妹妹——提到小妹,她笑得有些暧昧,似乎妹妹既可爱又烦人——多年住敬老院的奶奶,还顺便提到一位男朋友,交往一年,没说名字。和男朋友什么都做过了?我开了几个不雅的玩笑,她笑了,那就没错,肯定什么都做过了。她学过舞蹈,进大学后停了,练出挺拔的身姿,站得笔直。作为交换生去过英国,拿的双语学校奖学金。总之,我认为她是个家境优越、骄傲自大的姑娘,阿根廷中产阶级受惠于精英教育的杰出代表,和同龄人相比,很早出来工作。我问自己,没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工作,为了表现成熟、独立?看起来,她根本不需要谈好的那点薪水。她的皮肤还是古铜色,父母在赫塞尔村有处海边度假屋,晒了一长夏的日光浴。她的包无疑比我面前的这台旧电脑还值钱。 我又接着口述了两小时,只有一刻,她表示出有些疲倦,趁我停下,将脑袋从一侧摆到另一侧,脖子——修长的脖子——咔嗒一声。时间一到,她站起身,收拾杯子,洗干净,放在水池边,在我脸颊上飞快地亲一口,告辞。 后来,这些都成了惯例:进门亲一口,将包丢在——几乎是扔在——沙发一侧,口述笔录两小时,喝咖啡,挤在厨房说笑片刻,再口述笔录两小时,脑袋从一侧摆到另一侧,颈椎咔嗒一声脆响,很痛,很性感。我开始熟悉她的衣着、表情——某些日子会像没睡醒——发型、发卡和不同的妆容。一天早晨,我问起克罗斯特。当时,我对她比对克罗斯特更有兴趣,在我看来,她也是各方面无可挑剔,我胡思乱想据她为己有的种种不可能性。我了解到,克罗斯特也是各方面无可挑剔的雇主,对她的考试日程了如指掌,她还委婉地让我得知,他付的薪水几乎是我付的两倍。神秘的克罗斯特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坚持问。你想了解他什么?她茫然地反问。当然想了解他的一切,她会不知道作家最擅长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我跟她解释:没人了解克罗斯特,他不接受采访,照片也好久没登在作品上。她吃了一惊:确实听他推过几次专访,可没觉得他有什么神秘,他不像是个能守得住秘密的人。他大约四十出头,瘦高个,年轻时是长距离游泳运动员,书房里有那个时代的照片、赢得的奖杯和奖章,至今夜里有时会在住所附近的一家健身俱乐部游泳游到很晚。 她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描述,尽量采取不偏不倚的口吻。我问自己,莫非她对他感兴趣?瘦高个,游泳运动员的宽肩膀,这么说:很有魅力?我脱口而出。她笑了,似乎想过,可不这么认为:没有,至少我没觉得。她没好气地说:都能当我爸了,还有,她又说,这人太一本正经。他们也是上午连续工作四小时。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儿,四岁,总爱送她画,要认她做姐姐。他们工作时,孩子就在书房隔壁一个人玩。她觉得神秘的是:克罗斯特的妻子从不露面,她只见过一两次。有时,妈妈会冲女儿嚷嚷,或是从楼上叫她,大概得了抑郁症,或其他病,多半卧床不起,女儿全靠克罗斯特照顾。他们准点结束,好让他带孩子去公园。他怎么工作的?上午工作,跟我一样口述,时不时陷入没完没了的沉默。他一刻不停地走,困兽般走来走去,一会儿出现在房间这头,一会儿又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跟我说过,他喝咖啡。一天下来,写不了半页。他改呀改,逐字逐句地改,同一个句子让她颠来倒去地念上好几遍。他在写什么?是小说吗?什么主题?是在写小说,有关宗教犯罪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她还把父亲的一本注释版《圣经》借给他,让他做译本对照。他对自己什么评价?这叫我怎么说?她问我。是不是“高高在上,妄自尊大”?她想了想,似乎回忆他有没有在某个场合评价过自己,说话有没有漏过一句两句。自己的作品我从没听他提过,她犹豫了,不过,有一天,当我们第十次抠同一个句子时,他对我说,作家应该既是凡人,又是上帝。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试读之三
书名: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
作者: [阿根廷] 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La Muerte Lenta de Luciana B
译者: 李静
出版年: 2011-3
页数: 148
定价: 16.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99畅销文库
ISBN: 9787020084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