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说?”我问。 “她问我有没有招惹过他。妈妈被公司炒了,我才出去工作。这下好,两人都失了业。她的劳工法律师帮她打赢过赔偿官司,她说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让我跟她去见律师,还跟我说好,事情有眉目前,绝不跟爸爸说半个字。我们俩当天就去了律师事务所,女律师挺吓人的,反正把我给吓到了:又高又胖,眼睛狭长,坐在办公桌后,活脱脱一工会打手。她恨男人,号称以个人名义发动攻势,必欲除之而后快。她叫我‘孩子’,让我告诉她来龙去脉,对克罗斯特没有坚持、只侵犯过一次深表遗憾。她问我有没有侵犯后留下的伤痕或淤青,我说其实不存在什么侵犯。她说告不了他性骚扰,但她会想办法,诉状用‘性骚扰’三个字打头,非让他急不可。她跟我解释,官司的性质最终会转为劳工纠纷,讨回他欠我的社保和退休金。关起门来发生的事,无凭无据,他的证词和我的肯定不一致,打不出名堂。她问我克罗斯特结婚没有,我说结了,她听了比什么都高兴,说结过婚的男人最胆小怕事,想好让他赔多少就成。她在计算器上按出法定数目,外加赔偿金。我觉得太多,比我一年的薪水还多。起诉书她口述,我笔录。我问她,能不能客气点,将打头的‘性骚扰’改成别的字眼。她说从现在开始,我必须与他为敌,告他什么,他都会否认。我一个人去邮局,排队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桩后果无法收拾的事件正在启动,那封信隐藏着邪恶的毁灭力量。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似乎手里握了杆枪,正要开火。我差点退缩,知道这对他造成的伤害会远远高于赔偿金。要是缓一天,我绝不会寄出那封信。可当时人在邮局,心里觉得委屈。论工作表现,我无懈可击,这样还被炒,太不服气。怎么说,他也该给我一点经济补偿。” “于是,你寄出了那封起诉书。” “没错。” 她的眼神又处于迷离状态。咖啡只喝了一口,搁在一边。她问能不能抽支烟,我递给她厨房的烟灰缸,等她再说下去。烟雾似乎带她潜入内心深处,回到记忆中最阴暗的角落。 “你寄出了那份起诉书……后来呢?” “没有回应。我收到了送达通知:起诉书寄到他手里,他读了,没有任何答复。差不多一个月后,妈妈决定打电话给律师。律师说:情况对我们非常有利,要么他没当回事,要么他律师指导有误。不祥的预感再次袭上心头。我和他共事近一年,你问过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当时我认为,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可他身上也隐隐有种邪恶与无情,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与他为敌。我预感到,起诉书如一纸战书,会让他动用最坏的一面来对付我。我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会……遭迫害的想法一个劲地往外冒。毕竟,他有我的住址电话,我们很熟,他对我很了解。没有回应,也许他在策划另一种回应方式,伺机报复。律师劝我放宽心,说他是个结过婚的人,真聪明的话,乖乖付钱,答复得越晚,赔偿金越高。她口述了第二份起诉书,内容和第一份一模一样,只是提高了赔偿金额,加上不回应当月的工资。效果立竿见影,我们收到了他第一封回复,显然出自另一位律师之手。通篇的否认,这也否认那也否认,甚至否认我曾经为他工作,否认我们俩认识。律师说不用担心,典型的司法回复,只能说明:克罗斯特终于明白咱们是动真格的,他也请了个律师。下面等第一次法庭调解,想好赔款金底限。我便又放宽心,不过是走程序,官样文章罢了。” “后来,你出席了法庭调解。” 露西亚娜点点头。 “我怕再跟他碰面,拉妈妈一块去。克罗斯特过十分钟也没露面,律师当笑话低声说,他在忙另一桩更要紧的案子:离婚案,还说他老婆的代表律师是她同事。大概是他老婆看到我们寄过去的起诉书,头一行写着‘性骚扰’三个字,当场拍板离,要求赔偿上百万。律师说,她同事可不好惹,一定赔到他倾家荡产。我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又等了五分钟,终于等来了他的代表律师。律师性情平和,很有涵养,说客户指示,赔偿两个月薪水。我的律师问都没问我,断然拒绝。法官宣布,第二次法庭调解于一个月后进行,双方再考虑考虑,尽可能达成一致。出法院门,我跟妈妈说,撤诉吧,我可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没想过破坏他家庭。妈妈火了,她无法理解我居然同情他,那桩婚姻在他对我图谋不轨前早已破裂。我没说什么,其实我不后悔,我害怕,不祥的预感正一步步变为现实。当初,他不过想吻我一下,后果居然完全失控。日子越久,我越不安,盼下次调解快点到,赶紧解决拉倒。不管妈妈和律师什么意见,对方赔多少我都接受。调解前一天,法官给我电话,说往后推一个礼拜。我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对方要求的。我问她,难道允许单方面更改日期?她说特殊情况下可以,小声说:他女儿死了。对我而言,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逻辑上说得通,寄信那一刻,灾祸就在酝酿发生。我拿着话筒,愣了半天,问她孩子怎么死的。据克罗斯特的律师说:是家庭意外,她也不太清楚。我挂上电话,来到桌边,找出宝丽送我的画。她把她爸爸画得很大,画中的我坐在椅子上,电脑画成一个方块,下面有她的签名,当时她会写字了。第二幅画上的门开着,她爸爸探出头来,远远的,小小的,浮在空中。我和她手拉手,几乎一般高,像两姐妹。画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可人没了。那天下午,接完电话,我一直哭,哭她,也哭自己,哭事情没那么简单,哭自己会遭报应。什么时候、怎么会有这种预感的,连我也说不清楚。”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试读之八
书名: 露西亚娜·B的缓慢死亡
作者: [阿根廷] 吉列尔莫·马丁内斯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La Muerte Lenta de Luciana B
译者: 李静
出版年: 2011-3
页数: 148
定价: 16.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99畅销文库
ISBN: 9787020084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