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结束的欧洲大巡演中,海滨剧团曾在诸国君王御前献艺。喜剧与悲剧的融合,华美而生动的表演,为他们赢得了来自皇室的掌声与喝彩。如今,这家享誉欧洲的剧团终于来到德鲁里街皇家宫廷剧院。他们将于四月在此举办一场短期演出,剧目包括《我一模一样的兄弟汤姆!》、《卖紫罗兰的小女孩》和《古圣 降临》(一出恢弘壮美的史诗剧),全本大戏!门票现已开始出售! 我相信,它无比巨大。是潜藏于万物之下的庞然大物,是幽深黑暗的梦魇。 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化诸文字后便荒唐可笑了。请原谅,我不是个长于文字之人。 那时我在寻找住所,正是这个原因让我遇到了他。我需要找个人来分摊房租,所以一个我们共同的熟人把他介绍给了我。在圣巴特医院的化验室里,我们刚一见面,他就对我说: “看得出来,您在阿富汗待过 。”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 “太神奇了。”我说。 “不算什么。”这个穿着实验室白色长袍的怪人说道,他后来成了我的朋友。“从您端着手臂的姿势,我能看出您曾经受过伤,而且是非常特别的伤。另外,您肤色黝黑,又是一副军人作派。考虑到您肩膀的特别伤势和阿富汗穴居人的传统,在帝国的广大领地中,很少有其他什么地方会令一名军人饱受日晒和折磨之苦。” 当然了,这么一说,事情真是简单得出奇。不过,无论什么事,说穿了都非常简单。我当时晒得皮肤黝黑,另外,如他所说,我确实受尽折磨。 在阿富汗,无论是神还是人,都那么残暴野蛮,无意于服从伦敦或柏林哪怕是莫斯科的统治,也不准备接受教化。我被派到那些群山之中,隶属于某个兵团。在山地丘陵的战斗中,我们足以与阿富汗人抗衡。但当战火烧到洞穴和黑暗之中时,我们就发现这个世界已经越出正轨,让人不知所措,无计可施。 我永远不会忘记地下湖那镜子般的水面,更不会忘记那从水中钻出的东西。它的眼睛开合不断,低鸣随之响起。这嗡嗡声盘旋而上,仿佛有一大群苍蝇——比整个世界还大。 能幸存下来真是个奇迹,但我确实做到了。之后,我带着支离破碎的神经回到英国;可我的肩膀上被水蛭似的东西叮咬过的地方,却留下了永久的烙印,皮肤萎缩,如雾色般死白。我曾是个神枪手,但如今却一无所有,惟有对地下世界刻骨铭心的恐惧还萦绕不去。这恐惧令人焦躁狂乱,让我宁愿从退伍金中拿出六便士去坐出租马车,也不愿花一便士搭乘地铁。 尽管如此,伦敦的迷雾与黑暗仍旧接纳了我,抚慰着我。因为在夜里尖叫,我被第一家公寓扫地出门。我曾在阿富汗待过,但今生今世再不愿重返斯地。 “我晚上会尖叫。”我告诉他。 “有人说我会打鼾,”他说,“另外我起居没有规律,还经常用壁炉架做打靶练习。我还需要起居室来约见客户。我很自私,注重个人空间,还容易感到无聊。你觉得这成问题吗?”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我们握了一下。 他为我们找的房子在贝克街,对两个单身汉来说绰绰有余。我心中时常被我这个朋友对于隐私的要求所困扰,也尽力避免自己不去询问他到底以何为生。但仍有很多事一直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他有不少客人,来访不分早晚。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房,心里不断琢磨着他们和我朋友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单眼浑浊、面无血色的妇人;像是旅行推销员的矮小男子;穿着天鹅绒上衣、身体健壮的纨绔子弟,等等等等。有些时常造访,更多的则只来一次,和他谈上一会儿,便离开这里,走时神色困窘或是心满意足。 他对我来说,真是神秘莫测。 一日清晨,我们正在共享房东太太烹制的美妙早餐,我的朋友突然摇铃把她叫了来。“马上会有位绅士造访,大概四分钟后,”他说,“请再布置一套餐具吧。” “没问题,”她说,“我会在烤炉里多加一些香肠。” 接着,我的朋友又开始读他的晨报。我等待他向我解释,心里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四分钟后会有一位客人?我没看到有电报或是口信之类的东西。” 他微微一笑。“你没听到几分钟前一辆四轮马车驶过时的咔嗒声吗?它经过我们门前时慢了下来——很明显车夫是在查看门牌——接着就加速驶向玛丽莱博恩路。在那里有很多去火车站和腊像馆的客人,四轮马车和出租车拥挤混乱。这种嘈杂正是任何一个希望不被注意的人所需要的。从那里步行过来需要四分钟……” 他看了看怀表,此时我听到外面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进来,莱斯特雷德,”他冲外面喊道,“门没上锁,你的香肠马上就可以从烤炉里取出来了。” 这位被称作莱斯特雷德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接着轻轻地把门关在身后。“我不该这么做,”他说,“不过说实话,我今天一早还真没找到机会吃点儿东西。现在我相信自己绝对可以应付那些香肠。”他是个矮小的男人,我曾经见过几次,举止做派像个旅行推销员,做些廉价小玩意儿或者独门偏方的买卖。 我的朋友等房东太太离开房间,便对他说:“很显然,我看这次的案子一定事关国体。” “我的星辰啊 ,”莱斯特雷德面色苍白地说,“现在肯定还没有流言传出来。快告诉我没这回事吧!”说完,他就开始进攻盘子上堆得满满的香肠、腌鱼片、鸡蛋葱豆饭和烤面包。但我看得出,他的双手在颤抖,微微地,颤抖。 “当然没有,”我的朋友说,“你来过那么多次,我自然记得你那四轮马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嘎声——比高音C还尖的G调颤音。而且,如果苏格兰场 的莱斯特雷德警长不能公开造访伦敦唯一的咨询侦探——尽管你还是来了,还没吃早饭——那么我想这不会是什么普通案件。由此可见,它涉及到在我们之上的那些人物,必定事关国体。” 莱斯特雷德用手帕擦掉下巴上的蛋黄。我仔细观察着他。这个人和我印象里的警长全然不同,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朋友也一点儿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咨询侦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也许我们该私下谈谈。”莱斯特雷德扫了我一眼说道。 我的朋友像顽童一样笑了起来。“胡说,”他说道,“一人不及二人智。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就等于告诉两个人。” “如果我妨碍……”我粗声说道,但他立即示意我安静坐好。 莱斯特雷德耸了耸肩。“对我而言,都一样,”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能解决这个案子,我就能保住饭碗。如果你也不能,那我就只有等着被开除。你只管用你的方法,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情不可能更糟了。” “历史教给我们的知识之一,就是任何事都能变得更糟,”我的朋友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岸沟区?” 莱斯特雷德扔下叉子。“这太可恶了!”他喊着,“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这样消遣我!你应该感到耻……” “没人对我说过这件事。但如果一名警长走进我的客厅,他靴子和裤腿上沾了些特殊的深黄色泥渍,而且还没有干,那么,我想请您原谅我就此推断,他刚去过岸沟区霍布斯街的那些寓所。在整个伦敦,只有那里能找到这种颜色特殊的黏土。” 莱斯特雷德神色尴尬起来。“听你这么推理,”他说,“这似乎很容易看出。” 我的朋友把餐盘推开。“当然如此。”他略显烦躁地说。 我们坐着一辆出租车驶向伦敦东区。莱斯特雷德警长已经去玛丽莱博恩路找他的马车,所以这时只有我们两人独处。 “那么,你真的是一名咨询侦探?”我问道。 “伦敦唯一的咨询侦探,也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我的朋友说,“我不会自己接案子,只是提供咨询。别人带着困扰来找我,他们详细描述案件,而有时,我会解决它们。” “那些来找你的人……” “主要是官方警探,也有些人自己就是私家侦探,没错。” 这是个晴朗舒适的早晨,但我们却在圣贾尔斯的贫民窟边缘颠簸行进。这里是凶徒和窃贼的聚集地,它在伦敦的地位,就像是漂亮的卖花姑娘脸上的一颗毒瘤。日光钻进马车车厢,投下微弱暗淡的光晕。 “你确定可以让我同行吗?” 我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有种感觉,”他说,“觉得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们曾经奋力勇斗,肩并肩,手挽手,在过去或是将来。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我是个理性的人,但也知道一个好同伴的价值。自与你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相信你,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希望你能一起去。”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嘟囔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自我从阿富汗回来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价值的。
易碎品——一 新朋友
书名: 易碎品
作者: [英] 尼尔·盖曼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Fragile Things: Short Fictions and Wonders
译者: 张秋早 | 马骁
出版年: 2013-1
页数: 287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尼尔·盖曼作品:人文版
ISBN: 97870200953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