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个真实的故事。 我的一个朋友,正在美国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一天,教授在课堂上讨论中国能否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的“带头大哥”。结论是为期尚远。理由是中国的人均猪肉消费量比起美国来太低了。我的这位朋友站起来反对:“你的理由不成立,数据不准确。”教授说问他哪里不准确了。他回答说:“因为美国人吃猪肉,除了肉什么都不吃。而我们中国人不一样,除了猪毛不吃,其他的都会吃掉。” 他是对的。我想,吃不饱,才会到处找,才会有“舌尖上的中国”。第一个吃臭豆腐的人,其实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要大无畏得多。 所以,体察20 世纪60 年代的农村生活,还是要从吃开始。 四种饺子 饺子是种神奇的食品。 为什么这么说?锅台,传统上是女人的领地。但有一天是例外——大年初一。五更天,男人早起,女人安睡。先开屋门,扔出一个爆竹,响声过后开始煮饺子。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传说,初一的饺子会串门。笊篱下锅,你可能会发现饺子逃走了。女人性情敏感,会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男人则稳重沉着,若无其事,默不作声。反复地轻捞慢起之 后,饺子又会被“叫”回来。 我不信,我爸我妈则坚持确有其事。我们只好搁置争议,共同“开吃”60 年代的饺子。 爸爸:“来个亲戚,吃饺子。都是做四样,荞麦面的,杂面的,山药面的,白面的。” 妈妈:“现在你想吃还吃不着呢。” 爸爸:“那时候亲戚也傻,光他妈挑着白面的吃。” 我:“哈哈,他们可不傻,肯定都吃白面的。” 白面饺子,在当时属于节日特供食品。 我妈说的对,现在如果想品尝这么齐全的饺子宴,你得去“四五颗星”的大酒店。而且那里边的“亲戚”一个比一个精,都挑着荞麦面的、杂面的和山药面的吃。不过我怀疑,这最后一种,他们未必有口福品尝得到。 山药冷汤 关于红薯面,我只见过两种或者说一种食品:烙饼。山药面熟了之后,会呈现黄红色。于是,外面是白面,里面是山药面的烙饼,叫银包金;反之,自然就叫金包银。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它还能做“全山药”面食。 爸爸:“冷汤。山药面儿的面条,拌山药丝儿。” 冷汤,是当地凉面。面条煮熟,过水,拌上蒜汁儿、麻酱、菜码儿之后即可食用。做法类似于北京的炸酱面,但又有本质不同。炸酱面,好坏全在酱上;冷汤则不然,味美美在菜上。可我爸所说的冷汤,面条是山药,菜码儿还是山药,的确有些“换汤不换药”。类似于大饼卷馒头。 妈妈:“你姥爷和他姐有矛盾,就因为这个。当时村里死了个人,你姥爷去报信儿。从这个村儿,串那个村儿,再到另一个村儿。走了一整天,都不管饭吃。这一趟走下来,几十里地。天黑了,走到了他姐(姐)家。结果给做的山药面儿冷汤。从那儿以后,你姥爷再也不去她家了。回来说,俺从小儿不吃山药面儿冷汤!” 村中有人去世,需要有人去通知亲戚朋友,俗称“报信儿”。没有 通讯工具,全靠人传递。没有交通工具,则全靠双腿。只是这一顿冷汤, 就导致姐弟失和,的确让人有些不解。或许,对于这种食物,我姥爷 已经厌烦透顶。我的岳母,谈到“山药面儿”,就是面露嫌弃,头一扭 说:“到现在我也不吃那行子(那玩意儿)!” 鱼糊饼 我还在读大学时,曾接待过一位刚刚考上某重点大学建筑系的老乡。走到未名湖边时,他好奇地问我:“怎么这么多大坑啊?”我和他开玩笑说,你会成为一个牛逼的建筑师的。后来此话果然应验。 他说的大坑,是方言中对池塘的称呼。我有时也觉得不够雅致,比如“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改成“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大坑淡淡风”,就大煞风景。不过如果换成捕鱼捉虾,斯文不斯文,也就无所谓了。 爸爸:“我那时候,抓小鱼。咱们家在的这个地方,叫黑明坑子。架个网,弄一堆小鱼子。” 我:“怎么吃啊?” 爸爸:“打糊饼。” 我双手做抓心挠肺状大笑。做糊饼,需要用大铁锅。把玉米面,沿着锅底的弧度,拍成薄薄的一层。等到熟了之后,下边有些焦煳,软脆搭配,很是可口。玉米面中,拌上榆钱儿,是经典的组合。至于小鱼糊饼,我唯一能断定的是:鱼的确不大。 我:“那能吃吗?” 爸爸:“能吃!” 我怀疑这是我爸的独家发明。 王八蛋 我一直觉得,守着一条大河,人们不会为吃喝发愁。后来才想明白,河大了,人就小了。打鱼,得寻找它的喘息机会。 爸爸:“有一回俺们打鱼,四张网。刚开始,打了不少鱼。结果一过摆渡口那儿,下去一网,就是一堆王八,再一收网,还是一堆王八。可把俺们几个吓坏了!商量说,咱不能打了,这玩意儿没好儿。全扔了。” 我:“干吗不要?” 爸爸:“那时候腻歪那玩意儿,不敢要。要是现在,妈的,发财了。哈哈。” 讨厌乌龟,不是因为其寓意,而是因为它的危害。人们对于洪水的防范,全依赖两条土堤。乌龟有个钻窝的习惯,容易把堤坝穿透。洪水来袭,千里之堤,会毁于“王八穴”。因此,当地不缺乌龟,却不会吃王八。 王八蛋倒是可以。 爸爸:“那时候河里常年有水。河的两边,都是柳条墩子。俺们就沿着河沿,吃完晌午饭,去找王八蛋。都在柳条墩子下头。怎么找呢?你得会看。先找王八(脚)印儿,顺着就能找到。表面上看不出来。把上面的土挖开,下边儿特别整齐,倍儿干净,一窝儿就是二三十个。” 我:“煮着吃?” 爸爸:“腌着吃。那时候,连塑料袋子都没有。一人背着个筐子去拾。” 我:“那可真是不少。好吃吗?” 爸爸:“好吃。一年腌好几坛子。” 我没出息地咽了下口水。 茄皮咸菜 炒菜,是为了吃菜;咸菜,实际是吃盐。当地常见的是用萝卜等腌制的红咸菜。据说当年挖某地主的宅子寻宝,曾经偶得一罐。询问当事人得知,储存于义和团运动时期。可见盐分之大。 无论好吃与否,它都脱不了穷人底色。20 世纪60 年代的咸菜,可能更见本义。 爸爸:“那时候,都去弄什么呢?茄子,你知道吧?” 我:“这个我知道……” 爸爸:“茄子秧子,那个皮儿,弄下来,腌咸菜吃。那时候,水井那里有一片,都去剥那个皮儿。 我:“那个能吃吗?” 爸爸:“能吃吗?还得抢呢!” 妈妈:“都那么吃!” 两个人的刻意强调,证实了这种咸菜相当普遍。而我从未听闻,则证明这种失传的咸菜口感一定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