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生于1949年,比我妈大四岁。两人相亲之时,他瞒报了数字,人为降低了三岁。对于这种“骗婚”行为,我妈一直耿耿于怀。 1958年,我爸九岁,放着羊就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 这一年的元旦,《人民日报》用一篇题为《乘风破浪》的社论,为“大跃进”吹响了号角。文中写道:“我们要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在钢铁和其他重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在这以后,还要进一步发展生产力,准备再用二十年到三十年的时间在经济上赶上并超过美国,以便逐步地由社会主义社会过渡到共产主义社会。这是我国人民光荣的伟大的和艰巨的历史任务。” 我爸当然不知道,这一年的1月和3月,分别有南宁和成都两个工作会议。毛泽东厉言批评“反冒进”,周恩来等人作了检讨,政治氛围和发展基调都有了一个突然的变化。他只知道,北司徒村里出现了公共食堂。具体时间,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我所能查到的,只有一句话:“8月1日,河间县所有的农业社基本实现了‘公共食堂化’,并且将自留地收归社”。 爸爸:“食堂,就在大过道里。他们那几家也是倒霉,有点儿什么事,就让他们搬出去。” 全村按照居住地,划片儿分成了三个生产队。每个队各办了一个小食堂,各供应百十来口人。 北司徒,是富村。富裕程度,远近闻名,被概括为“吃得上饭”。这有赖于河和大堤之间的那片洪水冲刷的土地,俗称“埝里”。地肥,粮食就好,食堂的饭菜也就香。刚开始,食堂里提供的饭菜,有肉,有馒头,也有包子。“吃饭不要钱”这句话不胫而走,“敞开肚皮随便吃”还吸引了不速之客。 大伯:“咱村的集,就在大过道外头。等到赶集的时候,外村的人也去食堂吃。‘共产主义’了,‘吃饭不要钱’了。” 我:“外村的怎么能随便吃?” 大伯:“刚开始是随便吃。他们(外村人)就是去大队开个证明,相当于打白条。那还不好开吗?” 1958年9月,全县三十个乡合并为九个人民公社。北司徒乡,成了红光公社的一部分。一个月前,在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对人民公社作出了高度概括:一曰大,二曰公。此地显然也不例外。可这“亲戚”太多,谁都招架不住。于是,饭票制实施起来。共产主义,成了社会主义。 我:“后来吃什么?” 爸爸:“吃山药,喝粥。” 山药,是华北某些地方对红薯的称呼。1958年8月4日,毛泽东到“大跃进”的典型河北省徐水县考察。当地县委书记张国忠给他许诺,当年粮食产量要达到12亿斤。主要是因为山药产量高,当地种了35万亩。他口中的山药,应该也是红薯。 小食堂开起来没多长时间,稀粥和红薯,就挤跑了四菜一汤。规定三天一改善,并且管饱。 爸爸:“吃饭的时候,自己拎个水壶去食堂。结果,因为水壶闹了回大事。” 这一天,笼屉里端出的,是羊肉馅“大饺子”——包成饺子形状的包子。与如今不同,当时羊肉便宜,是猪肉不足的替代品。有人照例吃饭,喝水,然后拎起水壶离开。但水壶里不是空空荡荡,而是装满了“大饺子”。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料到人多眼杂。 爸爸:“一下子被举报了。把(生产)队长气坏了。马上说,三天不许到食堂吃饭!” 三天不能到食堂就餐,意味着没饭可吃。 爸爸:“那时候,不许吃饭就完了!家家灶筒不许冒烟,你要个人做饭,把锅都给你砸了。再说,也没锅了。大炼钢铁,都收走了。连门脸吊儿都收走了。” 我:“谁去砸?” 爸爸:“联社(供销社)里的人管。” 1958年2月,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通过当年国民经济计划,钢的产量是620万吨,比1957年高85万吨;5月底,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建议增加到800万到850万吨;8月下旬,北戴河会议,提高到1 070万吨。为完成这个任务,各行各业开始为炼钢让路。“小土群”到处点火,家家户户灶台不能再冒烟。 其实,即便有锅,你也做不了饭,因为没有粮食。即便你有了粮食,还是做不了饭,因为没有碾子、石磨。生产资料归公,自留地归公,自养的鸡鸭鹅也归了公。聊到此处,我想的是,如果我遭遇此事会怎么办?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个,等着“刑满”。 与我的认知相反,在大家的记忆中,1958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当地市志记载的1957年到1961年灾情如下: 1957年,全县旱灾严重,94.6万余亩庄稼受灾,其中10万亩绝收;夏,65万余亩庄稼受到虫灾;秋,蝗虫成灾,9万亩农田有蝗灾,严重的有万亩,最高虫量每平方丈万余个。 1958年,夏涝,7至8月,全县共降雨395.3毫米,沥涝成灾,受灾面积26万亩。 1959年夏,全县受旱、涝、风、雹灾的庄稼达52万多亩。 1960年,春旱,全县有58.3万亩小麦受灾;同年7月到8月,全县沥涝成灾,倒房1万余间,淹坏庄稼64万亩,其中40万亩绝收。 1961年,7月10日前,全县51万亩庄稼受灾;11日到27日部分地区遭受暴雨,并伴有9~11级大风和冰雹。8月,全县发生虫害17万亩。 每种灾难,造成损失不一。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1958年是幸运年。不论全市,只说北司徒一带,人们想起那一年的庄稼,至今仍然啧啧称赞。 粮食去哪儿了呢? 有些人的回忆中,这一年好多粮食没有收完。原因是突然进入了“大同世界”,地里的庄稼到底是谁的成了个问题。东村推西村,西村推东村。除此之外,或许也和劳力短缺相关。与某些地方的情形类似,“大炼钢铁”挪用了粮食生产的人手。当年,“河间县近三万劳力投入‘大炼钢铁’运动,点起一千多座炼钢土炉”。 那些收起的粮食,也没有进到人们的肚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