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组的最后一篇。《谋攻》是讲攻城,讲完野战讲攻城。战争三部曲,攻城是最后一步。●1 ●1 野战和攻城可能都是很多次,互相交织在一起,但野战在前,攻城在后,是个大致的顺序。讲完野战讲攻城,是一种概括的讲法。 这个阶段,用长跑打比方,就是到了最后冲刺的阶段。冲刺,体力消耗很大,脑袋一片空白,呼哧呼哧大喘气,能不能顶下来,是大考验。战争,前面是野战,尸横遍野,好不容易才兵临城下。轮到攻坚,死伤更多。眼看就要胜利了,就是打不下来,甭提多窝火,很多人会急眼,大吼一声,“跟丫拼了”。其实这种关头,才最需要冷静,最需要智慧。不光军事智慧,还有政治智慧。这种智慧是什么?就是“谋”。 “谋攻”就是以谋攻城,用聪明的办法攻城。 在攻城的问题上,《孙子》特别强调“谋”,认为“强攻不如智取”。为什么“强攻不如智取”,作者有一番讲法。他知道,政治和军事是此消彼长,相互转换。“谋”是政治,既是开头,也是结尾。他是始于谋而终于谋,好像打太极拳,左回右转,回到原地。“谋”是贯彻始终的东西。 战争,开头怎么开,学问很大,收尾怎么收,学问也很大。 《孙子》尚谋,认为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这话,现在最有名。很多人都曲解这句话,滥用这句话,以为孙子是和平主义、菩萨心肠,以为他会相信,战争是智力游戏,只要在纸上算一下,有数字优势,敌人就会投降。这是不对的。 我们要知道,“不战”只是理想态。不发一兵一卒,不费一枪一弹,自己零伤亡,对方也零伤亡,当然好。但这种理想态,只存在于战争的一头一尾。一头是还没打,在和、战之间;一尾是快打完了,在战、和之间。 战前,庙算阶段,问题还在政治和外交的范围内,当然是“不战”。比如你摆了一通小棍,什么都比对方强,而且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强很多。你把结果通知对方,说你根本不是个儿,认输吧,对方就自动认输了,这可以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有,就是攻城。战争接近尾声,也是个机会。双方打到这份儿,野战,对方输了;守城,也快守不住了。再打下去,只是拖延时间,无谓伤亡。这时候,你再把信递过去,申明大义,晓以利害,讲好条件,给他台阶下,不是无条件投降,而是有条件投降,●1 ●1 战争打到最后,受降是门大学问。“无条件投降”还是“有条件投降”,结果大不一样。参看:[英]J.F.C.富勒《西洋世界军事史》,钮先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卷三,524—525 页。二次大战结束前,美国算过一笔账,如果自己跟日本决战,得死100万人,于是请苏联出兵东北,给美国当垫背,于是往日本扔原子弹,逼日本无条件投降。这是美国理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富勒爱吃后悔药,他说,此事很不划算,一是坐大了苏联和中共,二是背上了道义上的黑锅。罗斯福犯了个大错误,他不应该讲“无条件投降”,而应该讲“有条件投降”,只要悄悄给日本天皇捎个信,说我们不会让你当战犯,我们会保留你的位子,就用不着费这个劲儿了。他是个极端保守主义者,反苏情结甚重。战后,美苏争霸,没大英帝国什么事,让他犯酸。对方可能就真的投降了,不投降也同意停火谈判了。这也可以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中间,打得热火朝天,你不能这么讲。 战争三部曲,是逐步升级,仗之所以会打起来,肯定是双方谈不拢,什么政治、外交的努力都归于无效。你再厉害,对方“不屈”,你有什么办法?还是免不了一战。如果双方已经开打,而且打得不可开交,你还谈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不是笑话吗? 《孙子》为战争手段排队,是按这个理想态来排队,越和平的手段越摆在前边,越暴烈的手段越摆在后边,道理讲不通才动粗。整个顺序是“先礼后兵”。作者认为,如果庙算就能解决问题,最好,这叫“伐谋”。退而求其次,才靠外交,这叫“伐交”。外交不行,才靠野战,这叫“伐兵”。野战不行,才靠“攻城”。“攻城”是“不得已”,属于下下策。作者是把“谋”摆在第一,叫“上兵伐谋”。 “上兵伐谋”,古人有一种说法,叫“攻心为上”(《三国志·蜀志·马良传》引《襄阳记》)。我们要知道,城有城墙,心有心墙,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心理防线。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论语·子罕》)。这个“志”字,绝不可小看。 孔尚任《桃花扇》,第三十五出,史可法守扬州,传令三军将士,他有四句话,“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誓师》)。“自尽”是最后一道防线。 谋攻属于攻心,既攻其谋,也夺其志,归根结底是要“屈其志”。“战争的特点是‘以力服人’,只有打在身上,才会疼在心上。光斗心眼不行,光斗力也不行。战争是力量、智慧和意志的综合较量,去其力不够,破其谋也不够,关键是要屈其志。归根结底是要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1 ●1 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120页。 善伐谋者都是软硬兼施,既要给守敌施加心理压力,让他走投无路,又要给他舒缓心理压力,防止他自寻短见,这个分寸很难拿,比当心理大夫都难。 《孙子》聪明就聪明在,它能看出“逐步升级”的反面是“逐步降级”,物极必反,升级升到头,就升不上去了。升不上去怎么办?当然是“逐步降级”。“逐步降级”,就是给对方找台阶,让他有条往下走的道儿,不要一下子从高处跳下来。 我把《谋攻》分为五段: 第一段,讲“全”比“破”好。 第二段,讲“谋攻”比“强攻”好。 第三段,讲“量力”原则。 第四段,讲“中御之患”。 第五段,讲“知胜”。 3.1 孙子曰: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这段话,“用兵之法”,也是一种条例。它讲的是全利原则。 “全”是对“破”而言。 这里讲“五全五破”,一共有五级。第一级是“国”,后面四级是“军”。 《孙子》论兵,总是把“兵”和“国”联在一起,“军”和“国”联在一起。比如《计》篇说“兵者,国之大事”,《火攻》说“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古语“安全”,对《孙子》说来,就是“安国全军”。 “国”和“军”的关系,是“内”与“外”的关系,政治与军事的关系。 这里是先讲“国”,再讲“军”。整个顺序,是从大往小讲。 (一)国 这里的“国”是什么意思?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当国土讲的“国”,一个可能是当首都讲的“国”。 当国土讲的“国”,本来作“邦”,是表示封土的范围。这个字常和“家”字连用,一般写成“邦家”。汉代避汉高祖刘邦的讳,才改成“国”。 当首都讲的“国”,本来就作“国”。古人常以首都代指国家,所以避讳,是以这个字代替“邦”。国是中心城市,有别于都、县。都、县是次级城市。一般情况,打下一个国家的首都,这个国家就亡了。●1 ●1 欧洲也有类似概念。比如罗马,本来只是一座城,但也可代指统一了亚平宁半岛的罗马共和国,甚至可以代指征服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的罗马帝国。 这里的“国”到底是哪一种国,还不好肯定。但本篇讲攻城,说是首都,倒很合适。 (二)军 “军”是中国古代军制的最高一级。这个字的本义是驻屯。一个军,大约有10000人或12500人。 (三)旅 “旅”比“军”小。“旅”是贵族子弟的一种编组单位,好像八旗子弟的“旗”,字本身就像人在旗下。旅有大旅,也有小旅,小旅500人,大旅2000人。东周时期,军、旅之间还有一级,是师。“师”字也有驻屯之义。西周,只有师,没有军,师是最高一级。后来有了军,师就变成军、旅之间的一个单位。一个师,有 2500 人。 (四)卒 “卒”是车徒编组的基本单位。“卒”,可读为“倅”(音cuì)或“萃”,“倅”有附属之义,“萃”有集聚之义,它是指附属于战车的士兵。卒也有大卒和小卒,小卒100人,大卒200人,都是指一辆战车可以配备的士兵。 (五)伍 “伍”是中国古代军队编制的最低一级。一个伍,只有5人,是士兵战术编组中最小的单元。它已包含前、后、左、右、中,纵可成行,横可成列,还可组成小方阵,阵法的雏形已在其中。我们甚至可以说,所有战术编组,都是起源于伍。卒、伍之间,有时还有什、两和队,什是10人,两是25人,队是50人。卒以下,有什则无两,有两则无什。 读这段话,我们要有一点古代军制的小常识。下面是一个简表: 卒伍之制军旅之制 伍(5人)——汉代同旅(500人)——略相当汉代的部(400人) 什(10人)——汉代同大旅(2000人)——略相当汉代的校、营(800 或2000人) 两(25人)——汉代同师(2500人)——汉代无师 队或小戎(50人)——汉代叫队或屯—— 卒(100人)——汉代叫卒或官军(10000人)——汉代的军较小(3200或4000人) 大卒(200人)——汉代叫曲大军(12500人)——汉代没有这么大的军 上表,左栏是卒伍之制,右栏是军旅之制。古代征兵分两层,卒伍之制是一层,军旅之制是一层。卒伍各级是从“里”征上来,在“里”这一级定编;军旅各级是从“里”以上征上来,在“郊”这一级定编(据《管子》、《国语·齐语》)。 卒伍之制,是以百人为常制。它是徒兵编组的制度,人是基本单元。伍是5人,什是10人,两是25人,队是50人,卒是100人。100人是一个战车组。 军旅之制,是以万人为常制。它是战车编组的制度,车是基本单元。旅由5个战车组组成,相当“伍”;师由25个战车组组成,相当“两”;军由100个战车组组成,相当“卒”。 这类编制,都是十进制,即从5人(伍)或10人(什),一层层向上递进。“什伍之制”是它的基础。 军队采用十进制,以百人、千人、万人为单位,世界很普遍。 古代军赋,征兵征粮征武器,有三种制度: (1)国制(按十进的户籍制度征兵): 比(5家):出伍(5人); 闾(25家):出两(25人); 族(100家):出卒(100人); 党(500家):出旅(500人); 州(2500家):出师(2500人); 乡(12500家):出军(12500人)。 (2)野制甲种(按十进的里制征兵): 井(9家,1平方里):3家出马1/10匹、士1/10人、徒1/5人; 通(90夫,10平方里):30家出马1匹、士1人,徒2人; 成(900夫,100平方里):300家出车1乘,士10人,徒 20人; 终(9000夫,1000平方里):3000家出车10乘,士100人,徒200人; 同(90000夫,10000平方里):30000家出车100乘,士1000人,徒2000人; 封(900000夫,100000平方里):300000家出车1000乘,士10000人,徒20000人; 畿(9000000夫,1000000平方里):3000000家出车10000乘,士100000人,徒200000人。 (3)野制乙种(按四进的里制征兵): 井(9家,1平方里):马1/16匹,牛3/16头; 邑(36家,4平方里):马1/4匹,牛3/4头; 丘(144家,16平方里):马1匹、牛3头; 甸(576家,64平方里):车1乘、马4匹、牛12头、甲士3人、步卒72人; 县(2304家,256平方里):车4乘、马16匹、牛48头、甲士12人、步卒288人; 都(9216家,1024平方里):车16乘、马64匹、牛192头、甲士48人、步卒1152人。 《左传》讲的“丘甲”、“丘赋”是属于第三种。《孙子》讲的军赋制度,也是属于第三种。它们都是从都、县以下的丘、甸开始起征,所以叫“丘赋”、“丘役”。这种制度,春秋中期以来就有。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原文讲“五全五破”,不是讲自己,而是讲敌人。虽然作者肯定反对拼消耗,也非常重视保全自己的实力,但这里讲的“全”和“破”却不是我方的“全”和“破”,而是敌方的“全”和“破”。●1 ●1 什么叫“全利”?过去我的解释是“以最小消耗,换最大胜利”。这个解释不够准确。参看: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121页。 战争,谁都知道保全自己。自己这边零伤亡,少花钱,多办事,还不耽误工夫,谁都同意。但敌人那边呢,就不一样了,打个稀巴烂,活该,没人心疼。什么叫“最大胜利”?把人杀光,把城打烂,多解气,很多人以为,这就叫“最大胜利”。但作者说,这根本不算“最大胜利”。●2 ●2 古代战争的最后结果,往往都是把敌国的人民全部杀光,把城市夷为平地,把金银财宝抢掠一空。这种战争方式,在现代备受道德谴责,但并未消灭。现代人类到底文明了多少?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二次大战,德、意的法西斯暴行,日本的南京大屠杀和“三光政策”就不用说了,即使是英、美这样的“文明国家”,又怎么样?打到最后,不也是军人、平民一块杀?在欧洲,有德累斯顿大轰炸;在亚洲,有广岛、长崎的核爆炸。“文明的杀人”也毕竟是杀人。 在他看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当然有道理,但把敌人消灭光,并不是战争的目的。战争的目的是“屈人之兵”,怎么屈法,大有文章。你是杀光、烧光、抢光,最后占领一个废墟好呢,还是保留一个完整的国家或城市,让对方活下来好呢,两者完全不一样。 历史上,骑马民族擅长野战,机动和速度,农业民族比不了。但他们也有他们的致命弱点,就是对攻城比较怵。农业民族有定居城市,擅长高筑墙,广积粮。骑马民族有快马,侵掠如火,很厉害,但势如破竹,却往往止步于城下。他们久攻不下,打下来就屠城,是常有的事。守方,知道城破,只有一死,也一定会死守。你越死守,我越强攻;你越强攻,我越死守。双方的火越拱越大。 战争,前面是政治,后面也是政治,不知此,很可能军事大胜,政治大败。 暴力的使用,本来是为了“屈人”。不服就打,打服了再说,是很多军人的想法。他们考虑的往往只是战场上的输赢,“前因”是什么,不想;“后果”是什么,也不想。仗,打完就完了,根本没有“预后”的考虑(如恢复秩序、战后重建和治疗心理创伤)。因此经常是赢在战场,输在人心,最后得到的是一个烂摊子,越收拾越乱,甚至埋下另一场战祸。 中国古代哲人有一句名言: 夫乐杀人,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第31章) 这句话,就是放在今天,也值得玩味。 3.2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这段话分三层意思:一层是承上而言,讲“全利”的重要性,按“全利”原则,给各种军事手段排队;一层是讲“攻城之法”,即单拼武力的攻城方法;一层是讲“谋攻之法”,即不用武力的攻城方法。“攻城之法”,违反全利,最糟糕。“谋攻之法”,符合全利,最聪明。 (一)给军事手段排队 “百战百胜”,本来是好词,好得不得了。一个指挥者,胜多败少就不错了。打一百次赢一百次,连常胜将军也做不到。但作者说,这还算不上“善之善者也”。什么叫“善之善者也”?作者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关键是“不战”。他认为,“战而胜之”,不管胜多少次,都没法和“不战而胜”相提并论。 根据这个原则,给战争手段排队,作者得出的顺序是:“伐谋”第一,“伐交”第二,“伐兵”第三,“攻城”第四。他是把“伐谋”排在第一,把“攻城”排在最后。《孙子》的“战争三部曲”就是这个顺序。历史的顺序,逻辑的顺序,都是这么个顺序。 (二)攻城之法 这里说的“攻城”是指用武力直接强攻,甭跟敌人废话,打。 墨子讲城守,说“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墨子·备城门》),守三个月,已经很长。但这里说的攻城,光是准备工作,就六个月:准备攻城器械,三个月;修距堙等工事,又三个月,还不算攻城的时间。 半年过去,开始攻城,拼命三郎式的将军,没有本事,光有脾气,是最最坏事的。“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死的全是士兵。浪战强攻的结果是“杀士卒三分之一”;“杀士卒三分之一”的结果是“而城不拔”,这当然是灾难。 攻城,古代最难。春秋战国,楚围宋城最有名。古人说,楚围宋城有三次,“庄王围宋九月,康王围宋五月,声王围宋十月”(《吕氏春秋·慎势》),墨子和公输般斗法,据说是第三次。 宋城,在今河南商丘,1990年,中美联合考古队经考古钻探,发现其范围,按古代标准,是个非常大的城(超过方七里,近于方八里)。 “辒”(音fn wēn),是一种有皮甲装护的运兵车,用这种车运兵于城下。 “距堙”(音jù yīn),是一种攻城用的土坡,先填壕,再起土附于城,贴着城墙修台阶。 “蚁附”,是像蚂蚁爬墙那样,用人海战术,强行登城。 “杀士卒三分之一”,简本作“杀士三分之一”。“杀士”是成语,见于《孙膑兵法·杀士》、《尉缭子·兵令下》。“杀士”是说让士兵当敢死队,冒矢石冲锋,既不是自己杀,也不是被敌人杀。 (三)谋攻之法 “伐谋”的特点是三个“非”字: (1)“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是讲野战。 (2)“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是讲攻城。 (3)“毁人之国而非久也”,是讲灭其国而结束战争。 这三条,“非战”、“非攻”、“非久”,都是本之“全利”的原则,即所谓“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作者说,这就是“谋攻之法”。 “贵全”是此篇的宗旨。 说到攻城,我们应该讲一点有关知识。 城市,是定居农业的发明。中国的军事文化,是墙文化。土墙是墙,砖墙是墙,列阵而战的人墙也是墙。墙和阵,是农业民族的特点。长城是这种文化的象征。 我国城市,特点是四四方方,棋盘式布局,宫寝、宗庙、社稷、陵墓,全都集中在一块儿。 古代城防,主要靠三样东西,第一是城墙,第二是城壕,第三是城楼。古代的城,城门有门楼,四角有角楼,马面有敌楼,都可用于守望。城中的高楼和高塔,也可用来料敌。定州的开元寺塔,就叫“料敌塔”。 攻城和守城,属于古代的兵技巧。刘歆《七略》的《兵书略》本来有《墨子》的城守各篇。古代的兵技巧家言,只留下这本书。 墨子非攻,是古代著名的反战分子。非攻的办法是什么?是教人守小国,保护自己,免受大国欺凌。古人讲城守,墨子是祖师爷。不读《墨子》,无以知城守。《墨子》讲守,是针对攻。攻守的知识,都在这本书。当时,攻城手段有十二种,号称“十二攻”(《墨子·备城门》): (1)临。即临车,是一种可以移动的塔楼,也叫隆。临车的作用是居高临下,可以窥见守敌的活动。对付临车,主要手段是连弩。 (2)钩。即钩车,有带长臂的钩爪,可甩臂而挥之,用以砍砸城垣。钩车和下面的冲类似,也是用来破坏城垣。 (3)冲。即冲车,是一种破坏城垣的撞城车,也可用来破坏城门。 (4)梯。即云梯,可以折叠展开,前端有双钩,可以搭在城头上。 (5)堙。即上“距堙”,是贴着城墙,往上修筑的斜坡,供士兵登城。 (6)水。是以水灌城。对付水攻,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在城中穿井凿渠,泄水于内;一个办法是把船绑在一起,当水上的临车和水上的辒,运兵突围,决城外河堤,泄水于外。 (7)穴。不是挖地道。《墨子》十二攻,应该有火攻,但没发现。我怀疑,这里的“穴”字可能是“火”字之误,下面的“空洞”才是讲挖地道。 (8)突。据《六韬·豹韬·突战》,是指攻方的突破,而不是攻城的地道。对付突,主要是在城墙四周挖突门,每100步一个。突门,古书多见,是从里面开口,并不挖透,必要时才挖透的门。守城,一般是躲在城里,被动挨打,有了突门,才能主动出击。 (9)空洞。是指在城墙上挖洞和或在城墙下挖地道。古代,在城墙上挖洞,是像挖隧道那样挖,边挖洞,边打支架,好像矿井一样。对付挖地道,主要办法是两条,一条是用眼睛从高处往下看,看地面上有什么迹象;一条是“听瓮”,听敌人在什么地方挖土,然后对着挖地道,用火烧,用烟熏,用水灌。 (10)蛾傅。是步兵的密集强攻。“蛾傅”即本篇的“蚁附”,蛾同蚁,傅通附。它是以蚂蚁缘墙,比喻这种人海战术。对付蚁附,主要手段是行临(一种放在城头上可以左右移动的临车)和矢石汤火。 (11)辒。是一种装甲运兵车。它用皮革做成棚状的车厢,前面封死,士兵是从后面钻进去。它的作用主要是运兵和填壕。 (12)轩车。即古书中的楼车和巢车。它是一种车上竖杆,杆上悬屋,可自动升降的塔楼,有如悬空的楼阁或树上的鸟巢。古代城防,制高点很重要,守方凭借城楼,可以居高临下。楼车和巢车,是反制措施。这类车,也叫橹或楼橹。《谋攻》篇的“橹”是这种橹。 《墨子》十二攻,可以分为三类: 一类是攻城器械,如临车、轩车可以登高,辒可以运兵填壕,冲车、钩车可以破坏城墙,云梯可以登城。《谋攻》的“修橹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就是讲这一类。 一类是与攻城有关的土木工程,如空洞是挖洞挖地道,距堙是堆土为坡(其实还应包括搭桥越壕、运土填壕)。《谋攻》的“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就是讲这一类。 一类是攻城方法,如水攻、火攻和突(突破),还有蚁附。《谋攻》的“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就是讲这一类。 3.3 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这里的“用兵之法”,也是一种条例,主要讲“量力而行”。 六种手段,“围”、“攻”、“分”、“战”、“逃”、“避”,到底用哪一种,要看手上的兵力有多少,请看下表: 较大优势较小优势或均势劣 势 围(围而不攻):10倍分(分割后歼灭):2倍逃(逃跑):少 攻(用武力强攻):5倍战(列阵对战):势均力敌避(躲避):不若 上表分三组: “围”和“攻”,与攻城有关。 “分”和“战”,与野战有关。 “逃”和“避”,是不战不攻。 “围”是围城,围而不攻,把守敌困在城内,没吃没喝,坐以待毙。围而不攻的好处是避免打。但你要围而不攻,一定要有10倍于敌的兵力,足以围点,足以打援,让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支持较长的时间。 “攻”是攻城,即用武力把城直接打下来。攻城和守城,两者不对等,攻方的投入总是远远大于守方。大多少?这里说,是5倍于敌。 “分”是分割,一块大蛋糕,一口吃不下,可以切开来吃。分割敌人,各个击破,至少要两倍于敌。 “战”,古人有两个定义,一个是“钧则战,守则攻”(《管子·侈靡》),一个是“皆陈曰战”(《左传》庄公十一年)。“战”是势均力敌的对抗,与“攻”不一样,“攻”是对“守”而言,属于不对称。力量相等,摆好了才打,计谋使不上,“成败决于志力”(《左传》庄公十一年的注疏),“志”是意志,“力”是力量,“两强相遇勇者胜”,要能打也敢打。 “逃”是兵力比敌人少,见势不好就跑。 “避”是兵力不如敌人,因此躲着敌人。 “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传统解释是,弱小的一方,自不量力,非跟强大的敌人较劲儿,肯定会被敌人活捉。我的解释不太一样,是参考《荀子·议兵》。《议兵》说,“是事小敌毳(脆)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意思是,如果对手很脆弱,还可以侥幸占点便宜;如果对手很坚强,则刚一交手就会土崩瓦解。原文“小敌”是弱小的对手,“大敌”是强大的对手,和这里用法应该一样。“坚”不是坏词,而是形容对手很坚强。两相对照,我认为,原话是说,如果弱小的一方能集中优势兵力,虽小而坚,即使强大的一方也会被活捉。 古代围城要有10倍的兵力,攻城要有5倍的兵力,原因何在?要考虑当时的城市规模和人口。这里讲一点筑城史的知识。 我们先讲规模。 (1)城圈大小 中国古代的城有多大,一般是以“方多少里”来计算。“方多少里”的意思是说,城墙每边的边长有多少里,而不是现在说的多少平方里。如方百里的意思是100里×100里。古代1里=300步,1步=6尺,1尺=23.1厘米。下面是推算的一组数字: 方九里:长宽3742.2米; 方八里:长宽3326.4米; 方七里:长宽2910.6米; 方六里:长宽2494.8米; 方五里:长宽2079米; 方四里:长宽1663.2米; 方三里:长宽1247.4米; 方二里:长宽831.6米; 方一里:长宽415.8米。 中国古城,公元前三千年到公元前两千年已经比较大,很多都达到方一里或方二里。商周古城,很多都达到方四里(如偃师商城、郑州商城)。东周古城,更大。各国首都,往往都超过方九里(如赵邯郸城、中山灵寿城、燕下都、郑韩古城、齐临淄城、楚纪南城)。●1 ●1 这几座古城的规模大约是:赵邯郸城,3240米×4880米+505万平方米;中山灵寿城,4000米×4500米;燕下都,4500米×4000米+3500米×3700米;郑韩古城,5000米×4500米;齐临淄城,4500米×4000米+1400米×2200米;楚纪南城,4500米×3500米。参看:徐宏《先秦城市考古学》,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146—165页。案:这六座大城都超过方九里,其中燕下都和齐临淄城,几乎和明清北京城差不多大,其他四座,也有明清北京城的四分之一大。明清北京城,东西不到7000米,南北不到8000米。唐长安城也比明清北京城大。 (2)城墙高度 中国古代的城墙有多高,一般是以“雉”来计算。“雉”是版筑的单位。每块版,长1丈,宽2尺。五块版,从上到下排列,是一堵。一堵是长宽各一丈。三堵横排,长3丈,高1丈,是一雉。下面是据此推算的一组数字: 高九雉:高20.79米; 高八雉:高18.48米; 高七雉:高16.17米; 高六雉:高13.86米; 高五雉:高11.55米; 高四雉:高9.24米; 高三雉:高6.93米。 城墙高度,东周古城,有些还保留着高大城墙。比如新郑古城,即使是现存高度,也可达到18米。 (3)城墙厚度 ●1 工程兵工程学院《中国筑城史研究》课题组《中国筑城史》,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案:最近发现的良渚古城,东西长1500—1700米,南北长1800—1900米,墙厚可达40—60米。古书不大讲,但东周古城,很多还在地面。它们的厚度一般都大于高度,往往有20—30米或30—40米。城壕的宽度也差不多有这个数。●1 中国古城,从一开始就比较大。我到过不少东周古城,都比后世的县城大,不是大一点儿,而是大很多。 中国的城市网主要奠定于东周时期,以后没有太大发展。●2 ●2 西汉时期的城市总数,县、道、国、邑,全部加起来,有1587个(《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这个数字相对稳定,后来增加不多。清代的府厅州县也只有1700多个,现在的县、市也只有2300多个。城市规模变化不大。筑城体系一脉相承。唯一变化是,宋以来,火炮出现,在土墙外面包砖,如此而已(不像欧洲采用棱堡,降低胸墙)。●3 古代的城,人口有多少?我们也要有一个估计。 东周时期和秦汉时期,很多城都是“万户●3 明清北京城,北城是防御重点,最高最厚。但高度不足12米,厚度不足22米。高度和厚度都比不了东周的大城。之邑”。万户以上的县是大县,万户以下的县是小县。“万户之邑”的人口大约是四五万。万户以上的城,当时也有不少。●4 攻城,需要的人很多。 古代守城,多半是男女●4 西汉时期,国土面积有4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有近6000万。《汉书·地理志》记载了七个四万户以上的大城,如长安城有8.8万户,人口达到246200人。现代县城,人口比古代大约翻了10倍左右,大县可以上百万,中等县城也有几十万,几万人只是小县。老少齐动员。《墨子·备城门》说,敌人10万,四面来攻,攻城队形,最宽是500步,4000人足以应之。其他三面,可能用不了这么多人,大概一共有10000人也就够了,敌我比例约为10∶1。 上面说,围城要10倍于敌,攻城要5倍于敌,和《墨子》的说法大致吻合。 攻城是以十当一,守城是以一当十。 3.4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故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这段话,是讲“中御之患”。什么叫“中御之患”?可看下面这段话。 武王问太公曰:“立将之道奈何?” 太公曰:“凡国有难,君避正殿,召将而诏之曰:‘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某国不臣,愿将军帅师应之。’将既受命,乃命太史卜斋三日,之太庙,钻灵龟,卜吉日,以授斧钺。君入庙门,西面而立,将入庙门,北面而立。君亲操钺持首,授将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将已受命,拜而报君曰:‘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君许之,乃辞而行。军中之事,不闻君命,皆由将出,临敌决战,无有二心。若此,则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无君于后。是故智者为之谋,勇者为之斗,气厉青云,疾若驰骛,兵不接刃,而敌降服。战胜于外,功立于内,吏迁士赏,百姓欢说,将无咎殃;是故风雨时节,五谷丰登,社稷安宁。” 武王曰:“善哉!”(《六韬·龙韬·立将》。《淮南子·兵略》略同) “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是说内外有别,国有国道理,军有军道理,不能乱掺和。“将受命于君”之后,国内的事归君主管,不能从国外处理;国外的事归将军管,不能由国内遥控。国君遥控,对三军是大患。 “中御之患”有三条: 第一条是不懂打仗,瞎指挥,明明不该进攻,却命令士兵进攻,明明不该退却,却命令士兵退却,束缚军队的手脚。 第二条是不懂军中的事务,却非要参与军队的管理,让士兵困惑。 第三条是不懂各级军吏的权限,却非要参与他们的任命,让士兵怀疑。 作者认为,这是自毁其军,白白让其他国家捡便宜、看笑话。 3.5 故知胜有五:知可以(与战)〔战与〕不可以(与)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故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 《计》篇的结尾是讲“知胜”,此篇的结尾也是讲“知胜”,大家可以对照一下。这里的讲法更细。 这是全文的总结。内容分两层。第一层是讲“知胜之道”,一共有五条。第二层是讲“知彼知己”,一共有三条。两层是互为表里。 作者讲“知胜之道”,第一条是可不可以打,这是基本判断,可以打不打,错;不可以打而打,也错;只有可打就抓紧机会打,不可打就坚决不打,才对。整个战争前,要不要出兵,有这个判断;野战、攻城,每个战役、每个战斗前,要不要打,也有这个判断。“庙算”的“庙”是下决心的地方,前方的营帐(帷幄之中)也是下决心的地方。前三篇,每篇都有这个问题。这条定下来,才谈得上其他四条。 第二条,可不可打、要不要打的问题解决后,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打。“众寡之用”,就是讲怎么打。这是《形》、《势》、《虚实》三篇要讲的事。形、势、虚实三条,都属于“众寡之用”。这是把兵力投入战场后,为将者必须考虑的事。 第三条,怎么打的问题解决后,如何执行计划、贯彻意图,关键是“上下同欲”。什么叫“上下同欲”,就是上下通气,沟通得好,协同得好,将、吏、卒,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同心同德。这类问题,《军争》以下五篇讲得最多。 第四条,“以虞待不虞”,是敌我双方斗智慧,斗情报,彼此猜透猜不透、料到料不到的问题。战场上,千变万化,变量很多,最大最大的变量是什么?是人心。想法变了,什么都跟着变。前面三条,不管准备多充分,计划多周密,你不知道敌人想什么,敌人知道你想什么,全是白搭。《计》篇讲运用之妙,说“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什么东西这么神?主要是八个字:“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这种想法,《孙子》多处讲。如《虚实》篇讲虚实之用,诀窍就是“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九地》篇讲“为客之道”,关键也在“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运兵计谋,为不可测”。三个“不”,“不虞”、“不意”、“不测”,都是说猜不透、料不到。 第五条,是呼应第四段,也是讲国君不要拖将军的后腿。古代打仗,将军管打仗,国君管后勤,各有分工。上面几条,都是将军可以掌控的事。但将军本事再大,没有自由度,也是白搭。 这是“知胜之道”的五条。 上面这五条,前三条,“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都是讲自己这一边可以决定的事,属于“知己”;“以虞待不虞者胜”不一样,是讲应敌,属于“知彼知己”;“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是呼应上一段,是上面五条的结语,也可以算“知己”。可见,关键还是“知彼知己”。问题就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敌人,一方面是自己。 下面就是讲“知彼知己”。 “知彼知己”,是回到《计》篇的老问题。《计》篇的“五事七计”,就是靠比较敌我来定计。定计的基础是实力计算。 怎么算?很简单。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胜率是100%。 “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胜率是50%。 “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败”,胜率是0%。 “谋攻”的“谋”就是“计”,转一圈,我们又回到原地。 这是一个圆满的结束。
唯一的规则——三——强攻不如智取(贵全)
书名: 唯一的规则
作者: 李零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孙子》的斗争哲学
出版年: 2010-1
页数: 296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
丛书: 李零《我们的经典》系列
ISBN: 978710803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