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什么是“诈”? 韩非说,“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韩非子·难一》)。这是“兵不厌诈”的出典。 “诈伪”的本义是什么?“诈”跟“作”有关,“伪”和“为”有关,都暗示着某种人为制造的成分。人为制造造什么?一是造形造势,造各种假象,二是造“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形势重要,心理效果也重要。 在《兵以诈立》中,我曾提到,克劳塞维茨说,弱者比强者更偏爱“诡诈”。●1 ●1 参看: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一卷,216页。这话很重要。但这里我想补充,“诈”分两种,“暗箭”固然是“诈”,“明枪”也可以是“诈”。而且一般地说,两种“诈”总是相互制衡,充分体现出什么叫“不平衡的平衡”。 人们往往容易记住的是弱者的“诈”,而容易忽略的是强者的“诈”,以为强者完全是依赖实力,根本不用“诈”。其实,依靠实力的“诈”同样是“诈”。有一位研究武器史的美国专家说得很清楚,“美国冷战军事思想的实质其实是一种欺骗,但是由于其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以至于对手不得不认真对待”。●2 ●2 罗伯特·L·奥康奈尔《兵器史——由兵器科技促成的西方历史》,403页。 当代有两种“诈”互相斗法: (1)核讹诈(国家恐怖主义),苏美两强对抗,主要比武器,比国力(政治、经济、外交的总体实力),古巴导弹危机是典型案例。 (2)恐怖战术,弱对强,实力太不对称。弱方几乎一无所有,只有AK47和“人肉炸弹”,“9.11”是典型案例。 这两种“诈”,都利用对方的恐惧,有强烈的心理震慑作用。前者是靠绝对优势,绝其交援,围死对方,困死对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吓倒对方,用武器的优势抵消伤亡,用最小伤亡换取最大胜利。后者是靠不怕死的精神,你怕死,我不怕死,抓住强国和富人的最大弱点,朝死里整。 怕死有怕死的主意,不怕死有不怕死的主意。 《孙子·九地》有两段话,值得玩味: 一段话,是“夫(霸王)〔王霸〕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故其城可拔,其国可隳”。 一段话,是“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投之无所往,诸、刿之勇也”。 “王霸之兵”靠的是实力,“诸、刿之勇”靠的是勇气。 唐且使秦,秦王以势压人,霸气十足。他说,你听说过“天子之怒”吗?那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就是“王霸之兵”。唐且只有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威胁,他说,那你听说过“布衣之怒”吗?那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这就是“诸、刿之勇”。 这不是血肉之躯和坚甲利兵的悬殊较量,而是人与人的拼死搏斗。 “兵以诈立”还是“兵以器立(或兵以技立)” 战略源于诡诈。中国,兵法挑战军法,兵法脱离军法,“兵不厌诈”是标志。从此才有战略研究。 中国的战略文化最发达。贵谋尚诈,是中国军事学的传统,这反映在兵书分类上。 上面讲兵书四门,权谋、形势是谋略,阴阳、技巧是技术。它把谋略摆在技术之上,这就是贵谋的表现。 中国讲谋略,权谋是大计,形势是小计,它是把权谋摆在形势前。 中国讲技术,阴阳和天地有关,技巧和人有关,它是把阴阳摆在技巧前。 这四门,无论谋略,还是技术,都是强调人。武器往哪儿摆?是放在技巧下面讲,跟人搁在一块儿讲,没有独立的地位。 军事学是一门综合性的学问,不能拆开来,片面强调,像相声说的,眼睛和鼻子哪个更重要。“兵法”的“兵”是什么?“兵书”的“兵”是什么?它既是武器,也是军队,两者是结合在一起,要说重要都重要。 大家说武器比人重要,从表面看,似乎很有道理。因为武器的进步,武器的革命,突飞猛进,太明显,人有什么进步?几千年都过去了,要从身体看,还是一鼻子两眼儿,没什么进步,不但没有进步,还有退步。武器越发达,人类越怕死。文明人,都是娇气得不得了。 武器发展快,武器真厉害,没错,但大家不要忘了,武器是人造出来的,人不是武器造出来的。武器可以杀人,人也可以消灭武器。消灭武器,才是人类的理想。●1 ●1 人和动物不一样:动物的武器都是内置,上天所赐,与生俱来,无法解除武装;人类的武器都是外置,完全可以销毁。 可惜,现在的兵学,已经变成兵器学。很多人都相信,由于技术的发达,武器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人的重要性越来越低。人,变成废物点心。 人和武器,哪个更重要?这是老问题,不是新问题。●1 弗雷德里克·邓恩等《绝对武器——原子武力与世界秩序》,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 中国古代有个传说,是讲这个问题。据说,黄帝手下有六个大臣,天官叫蚩尤,他是武器的发明者,历代祭祀,号称“兵主”,是个邪恶的战神。蚩尤反叛,黄帝伐之,九战九不胜,非常苦恼。最后,还是靠了两个人的帮助,才打败蚩尤,让他死得很难看。这两个人叫风后和玄女,一男●2 这种“和平”,当时的意思,是美国少死很多人,后来大家才悟过劲儿,给它加了定语,叫“恐怖的和平”。一女,他们有高招。蚩尤有好武器,他们有好阵法(九宫八阵);蚩尤会兴云作雾、飞沙走石,风后有指南车,可以辨方正位。指南车是什么?就是古代的GPS。这是高科技打败低科技。科技可以提高武器的性能,但科技的源头是人。 现在的武器,最厉害最厉害,莫过于核武器。1945年,美国在日本投了原子弹,当时都以为,武器发●3 毛泽东《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1946年8月),《毛泽东选集》(一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1189—1194页。展到这一步,到头了。这是“终极武器”或“绝对武器”,●1 跟施瓦辛格演的那个电影(《终结者》)一样,它是“终结者”。美国有了这玩意儿,很得意,开始设计他们的“世界议会”,把联合国当自己家开的商店。大家都说,原子弹一出,谁都不用打了,打也没戏。它是“和平之神”!●2 但几乎同时,毛泽东在延安的窑洞里跟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原子弹是纸老虎。●3 美国有了原子弹,也害怕,一怕自己下不了手,二怕别人有。而事实上,很快,苏联就有了核武器。武器是传染病,从来如此,现在怎么样?早就把世界传染了。大国都有这个“富贵病”,后边不让排队,但总有排队的。●4 ●4 冷兵器时代,弓弩一度是“终极武器”,但一经传染,也就不成其为“终极武器”。后来,火药发明,火器也是如此。核武器是不是“终极武器”?也不是,除非它把人类杀光。 我说过,Discovery Channel有个节目,就是讲“终极武器”。它说,这种武器,一点不新鲜,人类一直追求这玩意儿,已经不知发明过多少次。 什么是“终极武器”?“终极武器”是人。武器当然可以消灭人,但全称的武器消灭全称的人,这是人类的自杀。 最近,美国打过四场战争。他们觉得,一口恶气,总算喘过来。大家说,美国的武器太厉害,不能不服,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谋”还有什么用?“诈”还有什么用?人还有什么用?现在已经不是“兵以诈立”,而是“兵以器立”、“兵以技立”。 这个问题很尖锐。但我说了,这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一个老问题。 有人说,打仗如打架。打架,己所不欲,强加于人,看谁拳头硬,看谁拳头大,和打仗一样;除了动拳头,还要抄家伙。没有家伙,怎么行?武器确实重要。 战争,除了短兵相接面对面的肉搏,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躲在武器后面打,谁都想找个称手的家伙,隔老远,就能打到对方,而对方却够不着自己。弓箭,已经包含了这种设计。这是古往今来一切武器发明者的共同追求。力量大、速度快、距离长,加精确打击,一样不能少,现在的火箭、导弹,后面还是这一套。 但打架和打仗,毕竟不一样。项羽说,“剑,一人敌”,不足学,要学就学“万人敌”(《史记·项羽世家》)。“万人敌”才是打仗。打仗是集团性的搏斗,千头万绪,千变万化,没有头脑行吗?人,四肢退化,大脑发达,要开运动会,什么都比不了动物,连参赛资格都未必有。进化半天,就剩这么件东西,你还说没用,这不是开玩笑? 很多人讲人,都是只讲身体,不讲脑袋。 高科技不是科技产品,不是武器,而是人的聪明才智,人的创造发明。科技和谋略的对立是人自身的对立,不是武器和人的对立。它们的关系,只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谋”的意思是战略,战略的意思是对战争全局的通盘考虑。既曰全局,便既有军队,也有武器。科技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人说,在核武器面前,道德、勇气毫无用处。什么“二百米内硬功夫”,什么“人的因素第一”,全是笑话。 人,血肉之躯,不用说杀人无数的核武器,就连最原始的武器都抵挡不住,哪怕一根棍子、一块石头都可致人死命,这还用说吗! 武器从媒介和手段变成主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战争,不是人和人打,而是武器和人打,武器和武器打。大家都揣着宝贝,你往天上扔个宝贝,我往天上扔个宝贝,看宝贝和宝贝在天上打。 这类说法,不是笑话,而是神话。我叫“当代封神榜”。 现在,由于武器的发达,有人开始幻想无人战争,不仅天上飞的是无人飞机,而且地上跑的是纳米战士。人还有什么用?这种神话,不但把我们的脑子搞傻,还导致了对战争的美化。从保存自己讲,是“零伤亡”,对国内民众好交代;从杀伤敌人讲,是“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打击”,杀死的全是恐怖分子,没一个老百姓,多仁慈。 军队变成医院,杀人的都是大夫。 当代战争给我们描画的前景,不是“没有武器的世界”,而是“没有人的世界”。 然而,再好的武器,也不是神创,而是人的发明。即使现在,最先进的武器,也还离不开人的操作。即使最发达的军事强国,比如美国,也还养着陆海空三军。没有人的战争,目前还没发明。 没有人,武器和武器还打什么劲?那不是闹鬼了吗? 没有人的世界,武器只是废铜烂铁。 兵法,对人类道德的挑战 兵法是杀人艺术,军人是职业杀手,用不着美化。 古今中外,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离不开用兵,但谁都没法美化它,战争总是受到道德谴责。还有用间,那是“诈中之诈”。刺探情报搞暗杀,总不能光明正大。但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谁都离不开间谍,谁都骂间谍,就跟人骂狗一样。 当然,他们都是只骂别人的间谍,不骂自己的间谍。自己的间谍自己疼,自己爱,隐蔽战线、地下工作,对谁都不可少。 《孙子·用间》说: 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在他看来,不是圣人,还不配当间谍。 兵法和道德有冲突,可谓由来已久。“兵以仁立”,还是“兵以诈立”,一直有争论。早在战国时期,荀子和临武君就吵这个问题,一吵就是两千多年。宋以来,很多人说,《司马法》是正,《孙子兵法》是奇。《孙子兵法》不如《司马法》。 荀子的学生,韩非,既学儒术,又学道家,他想区别这两个方面,折衷这两个方面。 韩非讲过一个故事。晋楚城濮之战,晋文公问舅犯(他的舅舅狐偃,字子犯),我军将与楚人交战,彼众我寡,怎么办?舅犯说,我听说“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诈之”。同样的问题,文公又问雍季(公子雍,晋文公的儿子)。雍季说,“焚林而田,偷取多兽,后必无兽;以诈遇民,偷取一时,后必无复”,意思是“诈”只能收一时之利,却非长久之计。文公表扬雍季,说很好,但采纳的却是“舅犯之谋”。晋国取胜后,论功行赏,照理说,舅犯功劳最大,但文公却把雍季排在舅犯之前。群臣不解,都说“城濮之事,舅犯谋也”,您怎么反而把他排在雍季的后面。文公说,这你们就不懂了,舅犯的话,只是“一时之权”,雍季的话,才是“万世之利”。孔子听说,大发感慨,说“文公之霸”是理所当然,他是“既知一时之权,又知万世之利”呀(《韩非子·难一》)。●1 ●1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晋文公问“彼众我寡”怎么办?舅犯的回答是“诈”。克劳塞维茨也说,弱者比强者更偏爱诡诈。 中国古代,虽有正奇之辨,道权之辨,儒家总是强调“仁义”高于“诡诈”,军法高于兵法。但在用兵的问题上,没人可以靠道德吃饭。泓之役,宋襄公的死就是教训。从此谁都知道,战争是靠“兵不厌诈”。 这是“兵不厌诈”的出典。 兵法对道德是最大挑战。我可以举两个例子。一个是诈坑降卒,一个是血腥屠城。 现代战争,有《日内瓦公约》,有红十字会组织,好像体育比赛,有一套规则。打仗是军人和军人打,不可袭击平民,不可屠杀和虐待放下武器的军人,叫“人道主义”。但打仗是杀人,杀人怎么还讲“人道主义”,一边杀一边救,本身就是讽刺。●1 ●1 这类“人道”,后面有中世纪的武士传统和基督教传统。 况且,就连这么一点儿“人道”,都来得如此不易。大家千万不要忘了,二次大战是怎么结束的,德累斯顿大轰炸,广岛、长崎的原子弹爆炸,那些死者,可并不都是军人呀,绝大多数都是平民。 古代战争,诈坑降卒、血腥屠城,全世界很普遍。白起坑长平,英布坑新安,成吉思汗屠城,丰臣秀吉筑耳冢,这并不是多么遥远的故事。南京大屠杀,就是现代版。 古人为什么会这么野蛮?原因很多。久攻不下,兽性大发,疯狂报复,是一个原因。折首执讯有功,也是常有的考虑。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嫌俘虏太麻烦,太危险。你如果设身处地想一下,几十万人,管吃管喝,疗病疗伤,那是谈何容易?这且不说,光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不容回避。古代,即使赤手空拳,几十万人暴动,怎么防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人都杀掉,杀不过来就坑。你只有理解人性的脆弱和人性的残忍,你才能理解,孙子讲“卒善而养之”(《作战》),这在古代有多不容易。 《孙子》这本书,是以说理为主,不是以讲故事为主,人物当然少。他的书,只有四个人:两个是恐怖分子(专诸、曹刿),两个是大特务(伊挚、吕牙)。“诸、刿”是勇敢的象征,“伊、吕”是智慧的化身,都是光辉形象。这对道德,本身就是挑战。 专诸、曹刿,是古代的刺客。《孙子》对他们,一点儿不嫌弃,还很推崇。 这是古风。 古代兵书,讲这种勇敢,不光《孙子》: 今使一死贼伏于旷野,千人追之,莫不枭视狼顾。何者?恐其暴起而害己也。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今臣以五万之众,而为一死贼,率以讨之,固难敌矣。(《吴子·励士》)。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相侔也,听臣之术,足使三军为一死贼,莫当其前,莫随其后,而能独出独入焉。独出独入者,王霸之兵也。(《尉缭子·制谈》) 《吴子》、《尉缭子》推崇的“死贼”也是恐怖分子。它们都推崇这种“拼命三郎”式的勇气,甚至说,以五万之众(或三军之众)“为一死贼”,本身就是“王霸之兵”。 伊挚、吕牙是商周的开国功臣,也是古人崇拜的对象。《孙子》以他们为例,要说明什么?他要说明的是,间谍不但很道德,还是道德的化身。不是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还不配当间谍,只有圣人才配当间谍。 战争总要杀人,间谍总要不择手段,这种暴力,这种诡诈,谁都骂,先秦诸子都骂,现代的知识分子也骂。但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都不可须臾离之。人类对暴力是又恨又爱,爱恨交织,爱恨之间还夹杂着恐惧。 “兵以诈立”,对军人来说,必须如此。除暴安良,不能不如此。 军人很坦白,仍有古风。 现在,承平之世,《孙子》的读者主要是商人。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很多人都以为,不流血的政治就是生意,就是买卖。 商人心里想,商场如战场,有竞争就有对手,有对手就有这一套。“商以诈立”、“商以利动”,“商以分合为变”,推广于商,还有问题吗?好像没问题。 但商人也敢这么讲吗?不敢。相反,他们总是说,做买卖全靠诚信二字。 天下有贼,有大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钱包是小贼偷的,金融海啸是大贼闹的。 我是研究兵法和方术的。领袖班、总裁班,他们请我讲课,我发现,他们最爱听两样东西,一是阴谋诡计,二是装神弄鬼。我想,三十六计那一套,他们肯定比我懂。所以,我就不讲了。 我是把《孙子》当兵书读,商战,我不讲。
唯一的规则——再说“兵以诈立”:什么是“诈”?
书名: 唯一的规则
作者: 李零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孙子》的斗争哲学
出版年: 2010-1
页数: 296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
丛书: 李零《我们的经典》系列
ISBN: 978710803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