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有三大特点: (一)它是在高度对抗中思维。打仗是两军对抗,不是一厢情愿。我方的行动要取决于敌方,敌方的行动要取决于我方。在激烈的对抗中,我变敌变,敌变我变,瞬息万变。任何环节的改变都可能引发全局的改变,不可测的东西太多。特别是“人心难测”。“人心”是最大的变量。 (二)任何军事计划,都要落实到行动,在行动中修正,在行动中改变。不管事先有多充分的准备,多全面的调查,多周密的部署,都要跟着形势变。战斗需要的是马上接招,快速反应,而不是从容不迫,深思熟虑。思考,只是行动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判断力胜于理解力。 (三)在战场上,已知总是包裹在未知之中,未知常常大于已知,尽管指挥者都想多知道一点,敌情我情,尽量了解,也做不到算无遗策,“料敌制胜”的“料”只是一种模糊判断,难免带有猜测和赌胜的成分。科学判断只是认识的一部分,整个认识,整个行动,都带有蒙的成分。 这种思维方式对人类智慧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人类,在对抗中思维,在行动中思维,而不是像在实验室环境下,像看一只死老鼠那样思维,其实是认知的常态,大部分情况都如此。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道理是对的。人类的思维总有这两部分,但王倪的问题问得好,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什么(《庄子·齐物论》)。特别是“不知”,既然是“不知”,你怎么“知”。战场上,百密犹有一疏,再充分的侦察,再周密的预案,仍有很多漏洞。战场很残酷,一个判断做出,错就是错,不允许重复,不允许后悔,死者不可复生,亡国不可复存。这对科学是巨大挑战。 我们这个时代,据说是科学的时代,科学万能,已经覆盖一切。但即使今天,我们也得承认,科学只是思想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什么?大家习惯说,那叫迷信。 兵法是科学还是迷信,这对科学史是个挑战,对思想史也是挑战。 我们都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绝对开不起任何玩笑,不讲科学怎么行?但科学之所以叫科学,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它总结出来的东西,都是屡试不爽可以重复的东西。《孙子》说,“兵无恒势,水无常形”(《虚实》),怕的就是重复,上一次管用,下一次照搬,是兵家的大忌。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是屡试不爽。 军队是最讲规则的地方,“军令如山”,必须服从,绝对服从。而兵法又是个挑战规则的东西,没有规则就是唯一的规则。 克劳塞维茨说“战争最像赌博”,●1 ●1 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一卷,41页。我也讨论过“卜赌同源”。●2 占卜当然是迷信。 兵法是研究测不准的东西,研究测不准的东西,在古代才是最高层次的东西。占卜也是研究测不准的东西。 ●2 李零《中国方术续考》,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15—20页。古人的思维,科学和迷信总是搅在一起。我们甚至可以说,科学只是迷信的一部分。你别以为,这是讲古人的脑瓜。今人的脑瓜也是如此。比如赌马、摸彩票、预测足球,科学是要大打折扣的。 有未知,就有对未知的猜测;有对未知的猜测,就有迷信。 研究战史,总结成败,把流血的经验写成兵书,这是“沙里淘金”。 沙里淘金。金子被淘出来,才叫金子,没有淘出,只是沙子。金子是沙子中的精华,没错,但不是沙子的总体。沙子才是总体。 思想史是“沙子”史,“沙里淘金”史,不是“金子”史。 科学只是思想的一部分。 兵法,西人叫Art of War,Art是艺术。军事学是艺术还是科学,一直有争论。 其实,军事学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里面既有自然科学,也有社会科学,也有可以称为艺术的谋略。 军队的武器装备和后勤保障,涉及各种军事技术,属于自然科学(第一层次)。 军队的战争筹款、军事预算,还有管理和训练,属于社会科学(第二层次)。 指挥艺术是小战略,政治艺术是大战略,属于战争艺术(第三层次)。 艺术才是处于最高层次的东西。
唯一的规则——兵法,对人类智慧的挑战
书名: 唯一的规则
作者: 李零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孙子》的斗争哲学
出版年: 2010-1
页数: 296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
丛书: 李零《我们的经典》系列
ISBN: 9787108033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