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抿了一口波旁酒,晕乎乎地把杯子递给他,仿佛他俩是深交多年的好友。他可曾知道她总是挂念他,常常思念他,甚至仔细地回味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这么跟你说吧,”他仔细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露西不明白这一切,他该怎么跟她解释呢?他又喝了一大口酒,“也许我不该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一脸严肃。 露西不明白他是说喝酒,还是在说跟她交谈。“不该做什么?”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露西更加紧张了。她以前最大的梦想无非就是有一天他能看着自己的眼睛,但是现在这样似乎有点太过火了,就像将成桶成桶的水浇灌着久已干涸的土地一样,来得太突然,太热烈了。 “我经常幻想今天这样的场景。我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但我又不想——”他顿了顿,“吓到你。” 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跟她说话。没有半句废话,没有挑逗,甚至一点儿都不浪漫,但他的眼神是那么地灼热。他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狠狠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看。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又不想把他一个人晾在一边。“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吗?” 他们双膝相对,慢慢靠近彼此。他张开双腿,夹住了她的双腿,她的膝盖几乎都蹭到他的胯下了。她的膝盖光滑极了,而他的膝盖埋在她的裙下,顶着她的内裤。露西心跳加速,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她怀疑这纯粹是她自己的幻象。 “是吗?”他问道。她顿时意识到,他仿佛如海绵般吸取着自己的水分,他和她一样饥渴。 他伸出手,挽向她的后颈,顺势把她拉了过来。她屏住呼吸,天哪,他的双唇竟贴了过来。他竟然吻了她!他的呼吸、他的温暖、他的气息,都是那么让她陶醉。她身子往前倾,甚至能感到桌子擦过自己的胸膛,她的心砰砰直跳。 酒杯被他的手臂碰倒了,她隐隐感到酒在脚下流淌着,但她毫不在意。她想永远沉醉在他的吻里,不过同时她也觉得有些奇怪,她的内心里似乎有一种声音,就如一道沉重的禁令,一直不断地告诉她不要沉沦下去。她努力想摆脱这种感觉,但是它不断地往她的脑袋里钻,露西都要崩溃了。 这是一种感觉,也像是一种回忆,不断地在她的脑海里碰撞、膨胀,直至爆发。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又远比熟悉来得更加强烈。露西觉得有点眩晕,突然害怕起来。她睁开双眼,直视着他的眼睛,抽身离开他的怀抱。她感到脸上的泪水似乎和以前的泪不一样。 “你是谁?”她喃喃说道。 他睁大了眼睛,继而又平静下来,“你记起来了?” 她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她闭上眼睛,他仍在她脑海里浮现,仿佛他一直存在她的记忆里。他躺在一张床上,她低头看着他,绝望如湍流般涌来,她却无法理解那是为什么。 她感到他正握着她的手——她意识过来了——而且握得紧紧的。她睁开眼睛,他的表情里充满了期待,她只想立马躲开。“你记起来了吗?”那一刻,仿佛他的人生全部系在她的回答里。 她觉得有些恐惧。另一个场景在脑海中划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还是他,只是不知身在何方。清醒和梦幻交织变换着,她已经分不清了。“我以前认识你吗?”她觉得她肯定认识,但是又⋯⋯身处于陌生的地方令她惊恐不已。 “认识。”她看到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他把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感觉到了一阵砰砰的心跳声,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心跳。“你是索菲娅,你知道吗?”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似乎有泪水滴到了她的头上。 要不是有他扶着,露西都要滑倒了。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还记得什么。也许是喝醉了,一时失去了理智吧。 难道就是这样的吗?也许达纳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但露西很讨厌。她幻想着救护车赶快来救她。她想念妈妈了。 她猛然挣开他的双手,“我不太舒服。”她瞬间泪流满面。 丹尼尔不想放开她。看到她脸色苍白,眼里充满了恐惧,他紧张地问:“你怎么了?” “我得走了。” “索菲娅!”他还紧紧抓着她的裙子,他根本就不想放手。 “不,我是露西!”露西大声说。难道他真的疯了吗?他肯定是疯了,他搞错了,把她当成别人了,他肯定患有某种精神病吧。他那么疯狂,以至把她也传染了。 她突然觉得有些危险。她那么在意他,但爱上他似乎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是不会爱上她的。他让露西彻底困惑了,他居然把她看成别人?她是那么想要相信他,以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求求你放开我吧。” “不,等一下,索菲娅,你一定记得的。” “不!我不记得了,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她能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她不忍直视他脸上的失落。“我希望我什么都能跟你讲,我希望你知道一切,请听我解释。” 她挣脱时太过用力,把裙子都撕破了。她看看地上,又看看他。他又惊又怕,手中还抓着裙子的碎片。 “哦,天哪,对不起。” 他想帮她披上运动衫,“对不起。”他说着,手臂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他就是不想放她走。 “对不起,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抱着她,绝望地将整个脸庞埋在她的头发里,“我一直这样爱你。” 她努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她绊到了桌脚,把桌子往后拖了好几步。一路上,椅子、书包使得她磕磕绊绊。被爱不应该是这样的吧。即使他爱的,并不是她;即使爱她的,也不是他。 “你没有!”她头也不回地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学校的前门,一个警察发现了她。门锁了,找不到出去的路,她伤心地哭了。警察将她带回了家,跟她妈妈解释了这一切。露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离开后,他独自一人在教室里待了很久很久。他的唇间还残留着她的味道,身上还环绕着她的温暖,内心里却充满了愧疚。在她刚才坐的地方,桌上还放着那三朵凋谢的紫罗兰。他盯着紫罗兰,手里依然攥着裙子的碎片。 他内疚极了,甚至都有些厌恶自己了。他害怕,害怕记忆的裂缝越张越大,一切回忆都会一股脑地涌进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多么希望自己此时正沉浸在她的触摸、她的气息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淹没在失落里。他击毁了她所有的梦想,他伤害了她,他让她不知所措。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呢? “她还记得我。” 这是他最大的弱点,是毒害他最深的毒药。他是那么急切地盼望她可以记起他,为此,他可以说服自己为她做任何事情,相信任何事情,幻想任何事情。 她一定还记得。她一定知道的。 人群散尽。过了很久,他才晕晕乎乎地离开学校。学校里只剩下一批保安还在清理残局,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确实,他的失落只留给自己,又有谁能看见呢? 除了她。 他刚才让她不知所措,让她害怕,让她不安。他曾发过誓他不会的,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克制着自己。几个世纪过去,时间的力量使他无法自控了,他才会这样做。他恨自己,恨自己所有的欲望,恨自己的计划和想要的一切。 “我爱她,我需要她。为了她我宁愿放弃一切。我只是想让她了解我。” 他一直往前走,他穿过足球场,在一片林间空地上躺了下来。他再也不愿走了。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要看的人,没有想要的东西,甚至没有任何希望了。多年来,他一直期盼的梦想瞬间就破灭了。 幻想也好,毁灭也好,一切都是为了她。 一直都是为了她。她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呢?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他依然还能看见报警器的红光在六月阴沉的天空闪烁。他站了起来,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他走下山坡,离开了学校。放弃了,放弃了,再也不回头了,烂摊子就烂摊子吧,他似乎就要远离这一切而去了。也许,他本就不该来打扰这个世界的清净吧。 他想起自己忘拿毕业证了。那张毕业证,现在应该放在体育馆的长桌上,旁边堆满了彩纸和气球吧。只有珍视文凭的人才会觉得毕业证有意义,但他已经看得很透了,对他来说,再多一个文凭又有什么用?是的,他的名字会端端正正地写在毕业证上面,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为什么只有他孤独一人前行,而其他人都可以重新开始呢?为什么他依然在这里,而她总是要离开呢?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一个人。他一直都与众不同。其实,他也想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可所有的那些尝试都是愚蠢的,都是错误的。 “我又失去她了。” 也许只有跟他一样活了很久,跟他一样经历过这么多的人,才会有更长远的眼光,才会有耐心吧。但是他太压抑了,想要的太多了。她就站在他眼前,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她直视他的双眸,回忆起了往事。他幻想着伟大的爱情终究可以战胜一切,可恶的波旁酒也在推波助澜。 “没有人记得了,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曾很努力地想忘记这些。此刻,他却毫不反抗,放任自流。孤独简直让他无处可逃。 穿过一片林地,走上一条双行道。他沿着河继续往前走,河流经过的岁月应该比他久远吧,他觉得跟河流如此亲近,这种感觉真好。这条河也有着悠长的回忆,跟他不同的是,河流极有智慧地只把回忆留给自己。他想起了美国内战时阿波马托克斯役中的高桥之战。数不清的血液流进了河流,而此时河流仍然安然无恙地流淌着。它把自己清洗一通,然后选择遗忘。不选择遗忘,又该如何重新上路呢? “我再也不能这样了,再也不能这样对她了,我要结束一切。” 他在这里没有容身之所,没有真正的家庭。上辈子他还有幸出生在一个极好的家庭里,但是为了索菲娅,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他们。因此,他今生的遭遇也真是报应——3 岁时他就被吸毒成瘾的爸爸抛弃了,后来收养他的父母待他也不太好。真是因果循环啊!过去两年里,他自力更生,努力活了下来。为了能跟她在一起,他放弃了所有的幸福。而现在,他连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如果你再也回不来了会怎样?这是他从不曾深究的少数人生困境之一。然而死亡又有何不同?你是否终于要去见上帝了? 他坐在河边,幻想自己身处冰冷彻骨的水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摆脱这些琐碎的想法。无论一个人活了多久,就像死刑犯临死前看着钟表的指针滴滴答答往前走一样,如果拥有更长的生命,谁也不会在意短短的几分钟吧。 他在河岸上随手抓了几个满是淤泥的石子,把它们装进了兜里。然后一个个掏出来打水漂,触击水面时声音很清脆。有时石子撞上了河里的石头,就会发出碰撞声。他把石头和淤泥一股脑塞进精致的裤子口袋里,胸口的衣兜里也装满了小石子,他的大脑已经麻木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从没有什么重要的时刻能让他扼杀所有琐碎的意念。 只有亲吻她的时候除外。 如果是在过去或者将来做这样的决定,或者是发生在他人的生活中,总会更显崇高的:小小的脑袋里总想着琐碎的事情,不免让人消沉,只有选择遗忘才能拯救自己。对他而言,记得这么多的事情不过是个祸端。 他步履沉重,心事重重,慢慢地走上了一座桥。风越来越大,吹拂在脸上,有些冰凉。河那边停着一辆车,亮着车灯,不一会儿,车朝另一个方向开走了。他站到桥的最高处,爬到围栏上,面向河的方向坐了下来,不停地晃荡双腿,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似乎变年轻了。他看着石头刺穿肌肤,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他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僵硬的鞋底支撑着他在围栏上保持平衡。为什么跳下去比摔下去仿佛更重要呢?湿气更重了,他感觉脸上全都湿透了。又一辆车从旁边开了过去。 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他可以带走,他选择了带走露西柔软的紫裙碎片,他将那些碎片紧紧地攥在手中,揉成了球状。嘴里还残留着波旁酒的味道,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她离开时惊骇的表情。是他亲手毁灭了几个世纪以来悉心播种的希望。他明知这么做会毁灭希望,却依然无法阻止自己。这些已经足够他保持平衡,并且勇敢地跳入河中。
我的名字叫回忆——4
书名: 我的名字叫回忆
作者: [美] 安·布拉谢尔 Ann Brashares
出版社: 江苏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My Name Is Memory
译者: 陈丽勋
出版年: 2011-4
页数: 301
定价: 30.00元
ISBN: 9787214064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