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发布现场 | 追记:新书可以旧矣
杨无锐
新书分享会上说了些话,追记下来。贴完这篇,就让新书变成旧书吧。
一我们常说,每本书都有它的命运。书的命运,应该包含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作者把它写成什么样。第二个故事,是读者把它读成什么样。第二个故事,今天才刚刚开始。但此时此刻,我已经忍不住担心了。
为什么担心呢?因为很多朋友买了书,还有的朋友一下子买了好多本。我担心,等你们翻开书的时候才发现,买错了,这不是你们想看的那种书。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我估计,《其实不识字》这个书名,会让不少朋友产生误会。
我猜会有不少朋友以为这是一本儿趣味识字教材,可以轻轻松松翻完,多认识几个奇怪的字,多知道几条关于汉字的冷知识。我得首先向抱着这种期待买书的朋友道歉。按照编辑的设想,这本书本来应该写成这样。但是现在,它完全不是这样。
这本书,我拖拖拉拉写了三年。写完之后,我对编辑绍东说:“我把你要的书,写成了我要的书。”绍东泪流满面:“三年了,我早就忘了当初想要啥书。”
下面,我想说说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我写的是一本什么书。
二
(作者与小毛)
先说一个故事。
我读博士的时候,大作家白先勇带着“青春版《牡丹亭》”来南开演出。当年的南开,这算盛事,一票难求。我身边的朋友都在想办法找票,只有一个大哥,无动于衷。我问他:不想去看么?大哥说:不想,因为讨厌白先勇。我问为什么。大哥说:因为他是同性恋。
几天之后,《牡丹亭》开演,连演三天。第一天入场,我发现,那位大哥就坐在我旁边。我又问:你不是讨厌同性恋么?大哥说:但我得支持传统文化。
演出很精彩,谢幕时掌声雷动。掌声中,我把旁边的大哥叫醒:明天还来么?大哥嘴里吐出一句国骂:时间就是生命,不能把生命浪费在这种小资情调上。
为什么提起这位大哥呢?因为我觉得他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表面上看,他做事好像前后矛盾。其实,里面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他所有情感、行动都是由某个抽象概念决定的。他不喜欢白先勇,不是因为白先勇的小说、人格,而是因为一个概念:“同性恋”。他去看戏,不是因为好奇、喜欢,而是因为一个概念:“传统文化”。他决定不再看戏,不是因为戏不好看或不合口味,而是把看戏和“小资情调”捆绑到一起。如果问他“同性恋”、“传统文化”、“小资情调”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未必能回答,甚至可能从未花时间琢磨过。可是,他的情感、行动,就被这些他自己也未必明白的概念决定了。
三
我讲这位大哥的故事,不是打算嘲笑他。我没资格嘲笑。多年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跟他一样,也是概念的囚徒。
概念的囚徒,这是我今天要说的第一个概念。什么是概念?通常,我们把概念视为思维的工具。严肃的思考,必须借助严谨的概念。伟大的思想家,往往是为我们提供基本概念的人。我们正是借助这些基本概念,认识世界,探索世界。可是有时候,事情会颠倒过来。概念,不再帮助我们思考,而是怂恿我们放弃思考。我们脑子里装着很多概念。我们并不真的理解它们,但我们真诚地信赖它们。它在我们身上引发的不是思考,而是情绪反应,甚至生理反应。这时,我们就成了概念的囚徒。对那位大哥而言,“同性恋”、“小资情调”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触发了他的情绪:他不开心,不喜欢,他讨厌。
回忆起来,我从小到大接受教育的过程,也就是逐步成为概念的囚徒的过程。从小学到大学,直到现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一系列概念进入我的大脑,继而控制我的心灵。八十年代,一听到“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地主”、“资产阶级”、“特务”,我就自然而然仇恨满胸。一听到“红旗”、“天安门”、“烈士的鲜血”,我就不由自主热泪盈眶。每隔十年,就有一批新概念冒出来,不知不觉间主导我的情绪。新概念淘汰旧概念。但有一些最基本的概念,始终不变。比如:历史的规律、时代的精神。任何一件事,只要声称代表着“历史的规律”、“时代的精神”,我对它佩服得五体投地。
通常的观念里,我们以为人是概念的创造者,因而是概念的主人。实际情况却相反,很多时候,概念是人的主人。你想控制一个人,操纵他的喜怒哀乐,最高明的办法不是束缚他的肉体,而是拿一堆他也不理解的概念填满他的大脑。想让他产生什么情绪,你只要放出相应的概念。想让我的同学讨厌白先勇,很简单,只要告诉他这个人是“同性恋”。这只是一个相当低端的例子。我们生活的时代,到处都是用概念操纵人心的高手。新闻、广告、电影、电视剧、领导人的讲话……都是在用各种各样的概念操控人的情绪。想要制造愤怒的人群,几个词儿就够了。想要让人掏腰包,几个词儿就够了。我们以为喜怒哀乐属于自己,其实,我们只是木偶,线在别人手里。
最近经常有人谈论我们社会中的暴戾之气,似乎到处都能见到满腔怒火充满破坏性的人。我就想到北宋王安石有几句诗:风吹屋上瓦,瓦堕破我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社会中很多愤怒的人,其实很像王安石诗里的瓦。他的愤怒、他的破坏力,不属于他自己,是被一阵风吹动的。一个概念,就是一阵风。而我们,是那块伤人也自残的瓦。
四
关于概念的囚徒,说了这么久。然而,它和这本书有什么关系呢?我终于可以回到正题了。
在我看来,汉语被大量抽象概念充斥,是最近一百多年发生的新鲜事。最近在读辜鸿铭。辜先生有一篇文章谈新文学运动。他说,二十世纪一定是教育普及的时代。但这种普及,是数量上的而非质量上的。数量上的教育普及,最大的悲哀,是制造出大批“半教育人”。什么是“半教育人”呢?他们识字,能读能写。他们知识的主要来源是报纸、新闻。他们的头脑,被报纸上层出不穷的新名词填满。他们没能力追究这些名词的来龙去脉。凡是印在报纸上的东西,他们都深信不疑。他们就按照报纸提供的概念理解生活。所以,“半教育人”是特别容易被煽动的人。而二十世纪的另一奇观是,特别盛产煽动家。
辜鸿铭的论断,到今天依然适用。只不过,今天的“半教育人”的知识来源不只有报纸,还有网络、电影、、电视、广告、领导人的讲话。在辜鸿铭眼里,“半教育人”不一定是贩夫走卒,也可能是大学老师也可能是“半教育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半教育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像我这样一个“半教育人”,如何挣脱“半教育”状态。
如果说“半教育”状态的特征是心灵和生活被概念操控,那么挣脱“半教育”状态的第一步,当然就是反省我所使用的概念。然而,最近一百年来,汉语已经被概念充斥。这些概念,不只扭曲了我们对语言的认识,也扭曲了我们对生活的认识。既然如此,反省概念,就得从反省语言入手。
我们通常坚信,二十世纪的语言改革、文字改革是汉语的划时代的进步。但是也许,与划时代的进步同时发生的,还有划时代的耗损。汉语里一下子涌入大量我们并不理解的名词、概念,却失去了它本来包涵的关于世界和生活的智慧。借助汉语,我们本来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现在看不到了。
上面这些想法,我琢磨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绍东找我写一本关于汉字的书。我问自己:我有什么资格教人认字?我真的认识字么?
作为一个“半教育人”,我认识字,而且认识很多字。可是当我试图挣脱“半教育”状态的时候才发现,我,其实不识字。我不认识的,是那些未曾遭受扭曲的汉字。
五
当然,上面这些想法,都是我的内心独白。我从来没跟绍东说过。不能说,也不敢说。说了,他肯定不会再找我写书。
当时的市面上,关于汉字的书,已经有好多种。写法大同小异,都是根据《说文解字》或者甲骨文、金文讲讲造字法,再搭配一点儿诗情画意、历史八卦。绍东希望我交出的稿子,应该跟这些书差不多。可以有点儿创意,但不能过于奇葩。
现在的这本《其实不识字》,大概要算过于奇葩了。因为它几乎不能为读者提供任何关于汉字的新知识。想要买一本书多认几个字的读者,一定会失望。
其实,中国古代,本来就有两种讲述文字的传统。一种,是《说文解字》的传统,教人尽可能多的认字。另一种,是《原道》的传统,只讲最简单最基本的字。唐朝的韩愈,写过五篇文章:原道、原人、原性、原鬼、原毁。他相信,他的时代之所以出了问题,是因为人们对这些字的理解发生了扭曲。所谓“原道”、“原人”,就是澄清人们对“道”、“人”的理解。为了澄清理解,他必须和当时最时髦的生活意见展开辩论。
文学史上,写过《原道》的,不只韩愈一人。从西汉到清,这个题目一直有人做。我写的这本《其实不识字》,最后一篇,也是讲“道”字。说来也怪,凡是写《原道》这种文章的人,在他们自己的时代,大多显得很奇葩。因为他们总是和最时髦的生活意见唱反调。
我这本书,要向这些人致敬。很荣幸,能借今天的机会认祖归宗。
追记:新书可以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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