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识字》,汝可善待之
邓军海 / 文
这几天,T城罕见的好天气,这些年几近绝迹日后也不敢奢望的好天气。昨儿清晨,至今尚不知其名姓见面却倍儿亲切的一位百姓朋友跟我见面打招呼,发自深衷,用T城话说“介才叫个秋高气爽啊”,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我是在故家过了一个漫长假日之后,头一次专门见他。
这些天,我专心致志读了一本书,杨无锐的《其实不识字》,就在久违了的秋高气爽的时节。
一
跟诸君的绝大多数不一样,我大概是知道无锐要说什么以及能说什么的人“之一”。说得不要脸一点,我大概知道无锐才学背后的驽钝,决断背后的迷惘,潇洒背后的不潇洒。再不要脸一点,我知道无锐刚强背后的软弱。
虽如此,阅读此书,仍不时有惊喜,惊喜得不由得想起了“介才叫个秋高气爽啊”,惊喜得想画两笔毛笔字,写陶诗,陶公靖节先生的诗句。
缘何惊喜?
不是因为拖延症重患者终于将这本书写出来了。这是俗事。俗事带不来惊喜。即便为俗事兴高采烈一下,也不是惊喜,而是屁颠,屁颠屁颠的屁颠,即便是为朋友屁颠。
也不是因为书中字字珠玑,阅读如探宝寻珍俯拾即是。这样说,也俗了。因为,遍身珠光宝气,满口之乎者也,也会俗。更因为,这样说还是成功学叙事。成功,也是俗事。
惊喜,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恰如久别重逢久旱逢雨,恰如人已经习惯了沉霾连“他妈的”都懒得说的时候,来了个“介才叫个秋高气爽啊”。不期然而然的造访,不期而遇的邂逅,均是惊喜。
惊喜之时,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我该如何对得起上天的馈赠,该如何不让“良辰美景虚设”?生命是上天的馈赠,理性是上天的馈赠,美德是上天的馈赠——上天不指望也无需你我投桃报李,因为上天一无所缺,这时,你我该如何?
(杨无锐先生新书《其实不识字》)
无锐此书首先提请自己,也在提请你我,单单我们人生在世,就是一桩惊喜。面对生命之惊喜,我们当如何?当如何护持,当如何生活?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
当你重新体认到,你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桩惊喜,就是清歌一曲,你会敬畏生命,会仰望苍穹,会抚今追昔,会自问:吾当如何?
重审生活,便是从这一刻开始。
无锐此书,时时提请我们留意这一刻。纵然这一刻,也正因这一刻,注定稍纵即逝。
这一刻,基督教唤作“重生”,中国古人唤作“更化”。
二
关于学问,古人有“为己”与“为人”之分。《论语》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是也。
学问之本义,在于“成己”,在于自我栽培,在于自我教育,在于让自己免于“愚蠢”。
当学问成为骄人之具时,愚蠢。
当哲学演化为一套概念时,愚蠢。
当生命被还原为受精卵,受精卵被还原为蛋白质,蛋白质被还原为碳水化合物,愚蠢。
当人仰望苍穹,所见无非一个个星球,不再有“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的敬畏,不再有“天苍苍野茫茫”的触动,不再有“长生天”的感喟呼告,理解不了“天高地厚”“皇天后土”这类成语背后活生生的宇宙感,愚蠢。
当人回望历史,总以为自己脚下的这块地面是历史制高点,即便不苛责古人,也认为古人只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愚蠢。
当永恒天道被还原为意识形态,当古圣昔贤被还原为“上铺的兄弟”,愚蠢。
(《其实不识字》新书发布会现场)
准此,愚蠢极有可能不是老实巴交的闰土们,不是目不识丁的祥林嫂们,而可能是以启蒙为己任的迅哥们。
愚蠢之可怕,殉道者朋霍费尔有言为证:
对于善来说,愚蠢是比恶意更加危险的敌人。你可以抵抗恶意,你可以揭下它的面具,或者凭借力量来防止它。恶意总是包含着它自身毁灭的种子,因为它总是使人不舒服,假如不是更糟的话。然而面对愚蠢,根本无法防卫。要反对愚蠢,抵抗和力量都无济于事,愚蠢根本不服从理性。假如事实与一己的偏见相左,那就不必相信事实,假如那些事实无法否认,那就可以把它们干脆作为例外推开不理。所以同恶棍相比,蠢人总是自鸣得意。而且他很容易变成危险,因为要使他挥拳出击,那是易如反掌的。所以,比起恶意来,愚蠢需要加倍小心地对付。我们不要再三同蠢人论理,因为那既无用又危险。(朋霍费尔《狱中书简》,高师宁译,新星出版社,2011,第7-8页)
依卡尔·波普尔,人类之大灾祸,尤其是20世纪的人道劫难,不是出自“聪明和邪恶的混合”,而是出自“善良和愚蠢的混合”。(卡尔·波普尔《猜想与反驳》第19章)
最大的愚蠢,就是“人定胜天”,就是现代人杀死神,僭居神位,自以为找到并掌握了历史规律,抛头颅洒热血,欲在人间建立天堂。
准此,你我可能就是这些蠢人的后裔。
想到这里,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无锐此书,直面的就是他自己曾经持有、你我至今仍无意识的愚蠢——现代愚蠢。
在汉字里重审生活,就是让你我重审自己不知从哪里继承来的现代愚蠢,以便重生,回望人之为人的灵明。
三
关于哲学,西人有“爱智慧”与“有智慧”之分。
依沃格林,现代,“爱智慧”死亡,“有智慧”大行其道。
现代林林总总的主义者的祖师爷,总是以智慧之拥有者自居,登高一呼,跟我走,熟练运用我这套概念体系,历史的秘密就会在你手中。林林总总的主义者,就开始以这套概念解析历史,改变世界。
沃格林说,这些主义者虽然面孔各异,甚至相互攻伐势不两立,但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愚蠢。
现代愚蠢,始于哲学由古代的“爱智慧”蜕变为现代的“有智慧”:
黑格尔所指的哲学乃是一种思想的事业,它向着真知前进,并且最终能够达到真知。哲学于是被包含在18世纪意义上的进步观中。与这种进步主义者对于哲学的观念相对立,让我们来回忆柏拉图所作的事业,以便弄清它的本质。……当费德罗问,人们应当怎样称呼这样的思想者时,苏格拉底用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话回答说,sophos,知道者,这个词会太过,它只能用于称呼神自己,兴趣我们可以恰当地称他为philosophos,爱知者。因此,“真知”留给了神,有限的人只能是“爱知者”,他自己不是知道者。从上面这个段落的含义中,爱知者所爱的知只能属于那“知道”的神,因此爱知者,philosophos,就成了theophilos,及爱神者。(沃格林《没有约束的现代性》,张新樟、刘景联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41页)
《圣经·箴言》云:“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这不是一个哲学命题,而是基于关于人性之事实的一条诫命。因为人永远不是神,但却有可能僭居为神。
周敦颐云:“人希士,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这也不是一种道德修养理论,而是基于关于人性之事实的一句劝勉。因为,“希,望也”;因为,人之为人的灵明在于向上眺望,但人却会忘记眺望。
“爱智慧”的哲学,为你我指出向上一路,劝你我向上眺望,诫你我谨防僭越。
“有智慧”的哲学,忘记了人会僭越,也忘记了向上眺望。
“有智慧”的哲学,永远在重复在一句话,听我的,真知从我这里开始。
这时,“有智慧”的哲学,愚蠢了。
无锐此书,提请自己和你我,留意这一根本的愚蠢。
(图片左起,依次为书店老板李岛岛、新书作者杨无锐和本文作者邓军海)
四
再重复一遍,无锐此书,是“为己之学”,首先是针对自己的“为己之学”。他不是刻意针砭你我,凸显自己之高明,而是痛苦地抽丝剥茧,抽自己的丝,剥自己的茧。说通俗一点,首先不是跟你我过意不去,而是首先跟自己过意不去。
无锐,俗名杨伯,是T城某高校偶像级的人物,虽然按照某些世俗标准,挺失败;虽然成为偶像人物,可能算是这个娱乐时代的成功。
然而,由于阅读C.S.路易斯,杨伯发现了自己的丑陋,曾经的丑陋和至今仍有的丑陋。
这些丑陋,非关长相,关乎灵性;改变这些丑陋,切忌妆扮,正须揭疮疤,刮骨疗毒。因为这些丑陋,源于上文所说的现代愚蠢;因为愚蠢,是一种灵性疾病。
曾几何时,吾二人曾把“启蒙”、“现代”、“进步”等现代大词,捧上神坛,视为政治正确。
是路易斯提醒杨伯,操心国族命运之前,先操心自己的灵魂。
是路易斯提醒杨伯,万国之上有神在。
是路易斯提醒杨伯,古人可能离真理更近,现代人距离真理比古人远。
是路易斯提醒杨伯,中国古人念兹在兹的“天道”,不是所谓意识形态,而是关乎你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一个根本事实;不是某个古代思想家发明出来的一个哲学概念,而是佛家给用指头指给你的那轮当空皓月。
杨伯曾经这样形容路易斯给他带来的“陌生和眩晕”:
路易斯教我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我自己。他的世界之外,我是完整的,至少是稳定的。我熟练地走着我的路,努力取悦同路人,清风拂面,还会熏熏然赞叹一下自己这个好人。走进路易斯的世界,还是原来的我,完整、稳定、熟练的一切瞬间凌乱。在那里,问题的核心,不是我在我的眼中如何、我在邻人眼中如何,而是我首先活在上帝眼中。(拙译《切今之事》之代译序)
也许,当你猛然发觉自己活在上帝眼中,这时才是认真思索“自己应该有的样子”这一问题的开始。
做义人,从认罪开始;重生,从死亡开始:
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约翰福音》十二章24-25节)
假如无锐此书,文字对你我有许多严苛之处,切记,他首先针对自己,针对的是杨伯曾有的丑陋。
杨伯自陈:“读路易斯,是乐事,也危险。他指引的世界,我无力拒绝,却又不知在此世界深处等我的,是灭顶,还是重生。”(拙译《切今之事》之代译序)
无锐此书,既是灭顶,也是重生。先灭顶,后重生。
五
啰里啰嗦说这么多,甚至说得蛮晦涩,其实只想说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这是一本好书。
人这个造物好生奇怪,说某样东西好,词汇贫乏;说某东西坏,文思泉涌。
不得已,掉一会书袋。
依照卡夫卡对好书的定义:“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致奥斯卡·波拉克》)既然无锐首先是拿自己开刀,劈自己心中的冰封海洋,那么,此书对你我想必也有棒喝之效。
依照C. S. 路易斯对好书的定义:“好的文学容许(permits)、约请(invites)甚至强迫(compel)好的阅读;坏的文学,则容许、约请甚至强迫坏的阅读。”(拙译路易斯《文艺评论的实验》第11章)路易斯的这个定义,得自最基本的生活事实,好人当得起你的善待,坏人则当不起,你以君子待他,他却很快就会露出小人马脚。
无锐此书,值得你我善待。
2016年8月27日
于津西小镇楼外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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