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种因素的冲突 穆旦对现代历史、现代自我的拷问以及对自我与历史的复杂悖谬的关系的揭示,其基调常常是悲观的。历史的灰暗不但导致他对自我的怀疑,甚至导致更为悲哀的绝叫,譬如《沉没》《沉没》,《穆旦诗全集》341页。(1976)写到: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而《友谊》《友谊》,《穆旦诗全集》330-331页。(1976年6月)一面说"我所珍贵的友谊,是一件艺术品","摆在老年底窗口,不仅点缀寂寞,/而且像明镜般反映窗外的世界,/使那粗糙的世界显得如此柔和",另一方面,当"生活这支笔继续写下去",却使得"不管多珍贵的记忆"、"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只"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记忆中的温暖更突显出目下的荒凉。这种灰色的情绪在书信中也有所表露,1976年2月17日,穆旦在致郭保卫的信中写到:"和年青人谈话是我很高兴的事,因为自己近于老年,需要注入青春的活泼和观点,这使自己借助外力年青一点,否则将更暮气沉沉了。这些天虽'平静地躺着',但心里并不平静,烦,腻,以及人事关系的复杂都渗入情绪中。"穆旦《致郭保卫的信(八)》,引文见曹元勇编《世纪的回响·作品卷蛇的诱惑》235页。1976年3月8日信,续谈到"经常躺着,心情常灰色"。这种灰色的情绪显然在内心经过多少年的积淀。据周与良回忆,1958年穆旦被判为"历史反革命"之后,"他从不抱怨,只是沉默寡言,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不外露。从此我们家没有亲朋登门,过着孤寂的生活。"子女在学校受歧视,"孩子很伤心,他一言不发。"甚至在"文革"中家里被红卫兵抄家,穆旦每晚回家,"看见满屋贴着'砸烂反革命分子×××狗头',一言不发,有时默默地整理被掷在地上的书和稿件。"1968年穆旦全家被扫地出门,从南开大学东村平房被强行赶到13宿舍3楼,全家六口住在一间仅十七平方米、朝西的房间,"许多物品都放在楼道和厕所里"。两年后穆旦与妻子儿女又被分成两拨下放农村,连看望一次也要受到批斗,到1972年方落实政策,加上周与良的五哥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影响,方得搬回南开大学东村原住处参阅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收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引文见该书158-161页。。而1976年穆旦在写作这些遗作时,家里的情况也颇糟糕,1976年7月27日致郭保卫信中说:"最近一个月,我爱人也不舒服,据说是风湿炎,躺在床上不少日子,最近较好了。又一女儿(小瑗)受了工伤,伤了脚,也在家中修养,所以有一时我们家里是充塞着病号。"穆旦《致郭保卫的信(十三)》,引文见曹元勇编《世纪的回响·作品卷蛇的诱惑》242页。书信与家人回忆中的这些点点滴滴,可以让人们窥视到1958-1976年穆旦心境的一些印迹,而个人心情的灰色也许还是小事,当整个社会气氛灰暗压抑时,这种灰色的心境也就更无由得到疏散。 但这种灰色也许成了他写作的动力,1976年3月8日信中云:"自古诗人以愁绪为纽带,成了知交。我的朋友运燮原是写诗的,但现在变成了百分百的乐天派,因此情绪就谈不出来。"穆旦《致郭保卫的信(九)》,引文见曹元勇编《世纪的回响·作品卷蛇的诱惑》236页。而在冷静、理性、悲哀的情绪下,穆旦的诗作中未尝没有热血的涌流,只是这热血包裹着一层岁月凝结的厚厚的硬壳,一般人不易触摸得到。以穆旦遗作而论,那种悲观的情绪因为个人生命渐入老境更显凄凉,但在这悲观凄凉的老年的内心深处,却仍生长着一个年轻的反抗的灵魂。《听说我老了》《听说我老了》,《穆旦诗全集》323页。(1976年4月)里,老年犹如失去了许多好衣衫之后留下的"破衣衫",然而,"谁也没有看见赤裸的我,""只有在深心的旷野中/才高唱出真正的自我之歌": 它唱着,"时间愚弄不了我, 我没有卖给青春,也不卖给老年, 我只不过随时序换一换装, 参加这场化装舞会的表演。 但我常常和大雁在碧空翱翔, 或者和蛟龙在海里翻腾, 凝神的山峦也时常邀请我 到它辽阔的静穆里做梦。" 而即使在彻骨的寒冷中,生命的火焰虽不像年轻时那样熊熊燃烧,但仍坚持着,一息尚存。在《有别》《有别》,《穆旦诗全集》332-333页。(1976年6月)里,老年人的心灵像荒城,自我被"烦恼"、"希望"、"苍老"、"僵硬"等织成的"蛛网"镌结着,"使我的哲学越来越冷峭",而"你"这里的"你"显然有多义性,读者可以依据不同的阅读背景把之解释为"友人"、"爱人"、"爱情"、"希望"、"艺术"、"民族的觉醒"等等,但显然无论那种解释,这里的"你"无疑是一种肯定性的力量。的来去像春风,给这荒城打开窗口、带来春天与梦,如今你已不在了,但却还是留下了些什么:"如今我慢步巡游这个城,/再也追寻不到你的踪迹,/可是凝视着它的烟雾腾腾,/我顿感到这城市的魅力。"《老年的梦呓》《老年的梦呓》,《穆旦诗全集》350页。(1976),也是对老年枯窘的描述,却更着重对记忆中好的东西的珍视与怀念。狂风怒号,我的小屋虽快被摧残,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着",招回那些"心爱的人"和生命中美好的记忆,在余火的微温中聚会: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了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曾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生命里幸而有这些记忆--即使它们也已被生活折磨得成了辛酸的回忆,但保存这些记忆,仍是无边寒冷中的一点温暖,诗的末章写到: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寒冷与微温,青春与老年,感性与理性,情感与理智,理想与现实,表达与沉默,内心中这些相反的声音的剧烈搏斗,穆旦常常把它们客观化为两种人性因素或两种人生境遇,由此将它们表现为人生的基本矛盾。例如,在《理智和感情》《理智和感情》,《穆旦诗全集》315-316页。(1976年3月)中,理智的劝告采用的是一种冷静的虚无主义的音调,在广漠的宇宙中,生命太短暂,人太渺小,执著的奋斗不过徒增了许多无谓的"烦忧"与小小的"得意和失意",最终却要被"永恒的巨流""转眼"就冲走;对此,情感却答复,在广漠宇宙中,"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在这里,理智的声音从无始无终的宇宙背景,说明个体努力的无意义,但情感却执著于经由个体命定的努力,在虚无中生成意义,即使这努力也许仍是虚无。这两种声音并置在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戏剧化的矛盾与张力,但穆旦没有做任何偏袒的评论,而是用它们的并置,来呈现在一个让人不得不产生虚无感的时代,任何企图严肃地面对生存的人,就不得不面对的人生的基本矛盾与紧张。 《理想》《理想》,《穆旦诗全集》321-322页。(1976年4月)一诗,主题既不是对理想的歌颂,也不是书写理想的破灭,甚至也不只是我们分析过的理想的诱惑,穆旦在这里表达的是理想的两难,一方面,没有理想的人是可悲的: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 在春天生发,到秋天枯黄, 对于生活它做不出总结, 面对绝望它提不出希望。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流水, 为什么听不见它的歌唱? 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 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空屋 而无主人,它紧紧闭着门窗, 生活的四壁堆积着灰尘, 外面在叩门,里面寂无声响。 然则,理想一定是很好的东西了?穆旦的看法却颇为悲观,在他看来,理想只不过是一个生命召唤出来的邪恶的精灵:"那么打开吧,生命在呼喊:/让一个精灵从邪恶的远方/侵入他的心,把他折磨够,/因为他在地面看到了天堂。"而追寻一个理想,却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因为一到现实里,理想就变成了"迷宫"或诱惑人的"鬼火": 理想是个迷宫,按照它的逻辑 你越走越达不到目的地。 呵,理想,多美好的感情, 但等它流到现实底冰窟中, 你看到的就是北方的荒原, 使你丰满的心倾家荡产。 "我是一个最合理的设想, 我立足在坚实的土壤上," 但现实是一片阴险的流沙, 只有泥污的脚才能通过它。 "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 我的明光能照彻你的迷雾," 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 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 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 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 这里,"理想"与"没有理想"在现实中的悖谬,与《理智与情感》一样,也是一个人生的基本两难的并置,只是第二段的"理想是个迷宫",更具现实的针对性和辛酸,与《理智和情感》的更偏于玄思略有不同而已。而面对这些人生的基本两难,穆旦也像哈姆雷特一样陷入了tobeornottobe的犹豫。在《诗》《诗》,《穆旦诗全集》319-320页。(1976年4月)中,诗人因为痛苦而向"诗"吁求表达,而"诗"对诗人的"为难",实际上是对其表现能力是否足以胜任揭示这深蕴着的痛苦的疑问:"诗,请把幻想之舟浮来,/稍许分担我心上的重载。//诗,我要发出不平的呼声,/但你为难我说:不成!//诗人的悲哀早已汗牛充栋,/你可会从这里更登高一层?//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从未开花、结实、变为诗歌。//你可会摆出形象底筵席,/一节节山珍海味底言语?"而对诗人来说,因为生命的痛苦太强烈,他的为难之处更在于要不要表现的为难,这不但因为真正的痛苦悲哀太丰富,太生动,是无法表现、只能沉默的,也因为诗人自己对何以要把火热的生命保存到破纸堆里心存疑问: 诗呵,我知道你已高不可攀, 千万卷名诗早已堆积如山: 印在一张黄纸上的几行字, 等待后世的某个人来窥探, 设想这火热的熔岩的苦痛 伏在灰尘下变得冷而又冷…… 又何必追求破纸上的永生, 沉默是痛苦至高的见证。 即使是在写作现存的这些遗作时,穆旦显然也对其意义不无怀疑,这里的怀疑不仅是对真正的生命体验是否可以用语言来表现的怀疑,也是对后世是否有人愿意读这些诗、是否能够识读和破译这些生命印迹、破译之后又有什么意义的怀疑(我们可以联想《自己》中的"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这些怀疑在当时都不是杞人之忧,整个"九叶派"在20世纪50-70年代几乎集体从文学史中失踪,多少能说明当时的主流话语根本上无法容纳这种复杂而多思的文学话语(本来从当时的流行意识来看,任何复杂、多思的话语都是可疑的),而在20世纪70年代那种特殊的简单化的社会气氛下,穆旦有太多的理由对能够被理解不抱希望。幸而穆旦还是留下了这些诗篇,让我们能够略略触摸到简单的时代里一个复杂的心灵。 穆旦的老友刘兆吉说:"诗人公刘在《九叶集的启示》一文中说:'我不怎么喜欢穆旦的诗。他的诗太冷……过多的内省,过多的理性,消耗了他的诗思。'我对他的评论也有相反的看法:诗如其人,穆旦有一颗火热的心。有时像装在暖水瓶里的开水,表面上似乎是冷的。作家蓝棣之说的好,'大体上,穆旦是内向的,内敛凝重,他的诗是感情煎煮思想的产物。'穆旦创作过程中是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交互进行的,把抒情与说理融合在一起,增加了深度,如不深入体会诗人创作环境时代背景和诗人的心境,就会感到'过多的内省,过多的理性'因而产生'太冷'的感觉。公刘摸到的恰恰是暖水瓶的外壳。"刘兆吉《穆旦其人其诗》,收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引文见该书190页。穆旦的这些诗中基本的矛盾,让人想起鲁迅的"死火"这样的集对立的因素于一身的意象来。这亦或可以暗示富于理智而又充满激情的20世纪知识分子其思想感情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因为富于激情,他们对现实不满、反抗,追求一种较为美好的社会和生活状态;但因又富于理智,他们又常常清楚地发现现实的严峻与追求的悖谬,因之形成这种外冷内热的性格,而当形势发展到令人绝望的地步时,理性的对外界的观察甚至形成理智的硬壳,包裹着感情的热流,犹如冻结的死火--但火种既在,则亦涵蕴着重新燃烧甚至爆发的可能性。
潜在写作——两种因素的冲突
书名: 潜在写作
作者: 刘志荣
出版社: 复旦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1949-1976
出版年: 2007-4-1
页数: 449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现代中国文学史论丛书
ISBN: 9787309052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