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的形成 穆旦的敏锐的发现,更深刻的地方在于他对现代自我的不确定性与矛盾分裂的深刻洞察,对这一点,梁秉钧先生曾在《穆旦与现代的"我"》中有精彩的分析。梁先生分析了穆旦诗作中的"我"的"破碎"、"混乱""不贯彻"的现代质素,指出:"穆旦的诗正是这种发展至内省阶段的现代主义作品,不再是一种自我的爆发或讴歌,而是强调自我的破碎和转变,显示内察的探索。""穆旦的现代质素以及他与过去诗人不同的地方,正在他更自觉也更复杂地试验诗中的'我'。穆旦诗中的'我'处理成暧昧甚至是遭人非议的,那是因为他不是要塑造表面的英雄形象,而是要无所顾忌地探究人性中复杂的,甚至是混乱、不贯彻或非理性的部分。""他有意识地表达那个受外物影响的现代的'我',那个破碎、矛盾和变幻的'我',试图创造一套新的艺术形式及语言。"梁秉钧《穆旦与现代的"我"》,收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二卷,王晓明主编,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 在笔者看来,穆旦笔下的现代的自我是很易受外界影响的,这种自我没法摆脱现代社会无所不在的非人力量的控制,不过,这却也并没有导致他对自我完全取消,而是形成它们之间的互相影响与互相拒斥的张力。简言之,穆旦发现,在现代社会,坚持个人的主体性是非常困难的,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的(譬如在一个各种资源完全被权力控制的社会),故此,任何夸大的主体性,都可能只不过是一种虚妄,甚至会是导致灾难的幻觉。那么,意识到这种复杂性、不确定性有什么意义呢?在这样的社会,写作,即使是一种揭穿幻觉的复杂性的写作,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当个人意识到这种复杂性时,他对这种复杂性的意识,便也是一种对现代意识形态的清醒的除魅力量,同时也就体现了对现代社会控制的反抗意识吧。在这里,揭穿虚假的主体的幻觉的同时,也就为主体的生存留下了某种余地。 穆旦1949年前的诗作中即对现代的"我"的复杂与不确定性有清醒的意识,在遗作中,穆旦仍旧在追问自我内部的混乱、不确定与易受外部影响的特点,但毕竟经过了一个历史阶段,个人生命也渐入老境,穆旦遗作中对自我的表现有什么进展呢?多多少少,穆旦遗作中"自我"的不确定性被清晰地表达为一个荒谬的戏剧,少了年轻时的激愤,多了老年的悲哀,这应该与进入老境的穆旦要对自己的人生旅程进行总结、反思不无关系。在写于1976年9月的《自己》《自己》,《穆旦诗全集》334-335页。里,自我的不确定通过自我发展的循环表现出来。在第一个阶段,"他"在荒乱的世界中发现自己而做出选择,但由于"他"是偶然地被抛掷到世界上的,于是这种发现与选择,却是很可怀疑的随意的或被指定的: 不知哪个世界才是他的家乡, 他选择了这种语言,这种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 于是受着头上一颗小星的笼罩, 他开始和事物作着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进一步,这个自我通过偶像崇拜,建立自己的世界的秩序,然而由于随意性(这个偶像是"偶尔"碰到的),这世界的秩序实际上是树立在沙上的: 在迷途上他偶尔碰到一个偶像, 于是变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样 把这些称为友,把那些称为敌, 喜怒哀乐都摆到了应摆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辉煌而富丽: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经历短暂的安稳,这自我便破产,被自己的手推翻,在忧郁中面临死亡,另一个世界在寻找着他,他在身后又要经历另一个不确定的循环,而"自己"却似乎始终是一个追寻不到的幻影: 昌盛了一个时期,他就破了产, 仿佛一个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惩罚他, 但他失掉的不过是一个王冠, 午夜不眠时他确曾感到忧郁: 不知那是否确是我自己。 另一个世界招贴着寻人启事: 他的失踪引起了空室的惊讶: 那里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 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 这都暗示一本未写出的传记: 不知我是否失去了我自己。 如果说诗的前两段,自我("他")虽然是随意的,还是被描述为有选择的主体性的(即使这主体性实际上是虚幻的),后面两段的修辞却完全把自我宾格化、被动化,而事物、另一个世界、空室、梦、谣言、传记却成了主动的主体,这些都在有力地说明着人的异化与不能自主的悲剧。穆旦在这里表现的自我的不确定性,实际上已经变为一个普遍性的关于人的寓言,不再局限于现代的"我"的领域。尤其是诗的最后一段,当"他"失踪之后,"另有一场梦等他去睡眠,/还有多少谣言都等着制造他,/这都暗示一本未写出的传记/不知我是否失去了我自己。"几乎让任何对"自我"的确定性还抱有幻想的人,都感到一种宿命的绝望,然而,那种"不知道我是否失去了我自己"的忧郁苦涩的慨叹,却也分明体现着自我存在的线索,虽然,这里的自我决不是有力的。 那么,对于他的时代来说,穆旦对自我的不确定性、被主宰性的发现有何意义呢?简言之,或许可以说,虽然自我的不确定性与易受外界主宰是人的宿命,它并不仅仅是现代人的命运,但因为现代人对流行的自我是独立的、不受干扰的、原子化的主体这样的神话有着异常的迷恋,这种迷恋遮蔽着他们的眼睛,使得他们看不到自己实际上是被各种权力机制、意识形态主宰着的,那么,这种主体性便不但是可悲的,更是可能会制造出大悲剧的幻觉(每一次现代悲剧都是号召个人"自愿"地投入到"大我"之中去压迫屠杀他人),这样,对这种幻觉的揭示对于现代人来说便是有特别的意义吧?而那种发展到极端的全面控制一切资源的社会,是到现代才可能出现的,那么,经历这样的社会,便会对"人"这个"主体"的矛盾虚妄之处,有一些只有现代人才可能有的发现吧?这导致穆旦遗作中对自我被社会控制的一面,有一种强烈的切肤之痛。写于1976年的《"我"的形成》《"我"的形成》,《穆旦诗全集》345-346页。,是对在现代社会坚持个人主体性的困难的清醒的描述,同时也是对荒诞的描述与对异化的揭示,这里的描述有现代主义作家笔下习见的对各种"非人"的权力机制及其构件的恐惧与批判:"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于泥土,/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然而,穆旦的有些描述仍然让人产生恐怖之感: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而最后一段"疯女的梦"的比喻更让人毛骨悚然: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穆旦的这首短诗,几乎涵盖了卡夫卡主要小说的主题,而实际上,现代主义文学中最具冲击力的作品,某种意义上都是对现代人的噩梦的表现:在这里,人是脆弱的,是被外来的秩序、权威、各种非人的架构莫名其妙地主宰着的荒谬的存在穆旦这首诗的最后一段的"妖女的梦",也让人联想起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的书名--这个书名出自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有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穆旦遗作中对自我几被彻底控制的揭示,显然只有在"文革"那样的荒诞恐怖的社会背景下才能写得出来的,而他对自己的诗歌的背景有清楚的意识,他在致郭保卫的信中说:"我是特别主张要写出有时代意义的内容。问题是,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这作品和恩格斯所批评的'时代的传声筒'不同,因为它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了。"穆旦《致郭保卫的信(三)》,引文见曹元勇编《世纪的回响·作品卷蛇的诱惑》227页。经历"文革"这样的时代,穆旦显然对那种社会对人的控制、对其中的主体的虚妄有一种切身的感受,因而也超出了三四十年代的洞察。熟悉中国"文化大革命"历史的读者,不难从《"我"的形成》联想到当时异化的社会现实,以及导致这种现实出现的历史发展,在这样的一切权力和话语都被充分控制的荒谬时代中,个人当然是无法自做主宰的,不但他的命运是被某种异化的力量所控制,甚至他本身,也不能不经受时代的形塑。但从另外一面来说,这样的时代状况却并不是只有中国才有的,它萌芽于整个世界的现代历史中,也成为整个现代文学必须面对的主题。奥威尔在1941年就这样明确地说:"我们生活在独立自主的个人已开始不再存在的时代。或者应该说个人已开始不再有独立自主的幻想。"奥威尔《文学与极权主义》,引文见《世界文化名人文库·奥威尔文集》134页,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经历20世纪世界历史的发展,面对今日铺天盖地的负载着各种意识形态与商业利益的媒体的轰炸,今天的思想者很难再把这种观察局限在当时的德国和俄国,而不得不把它看作整个现代社会加强对人的规训与控制后的一种现代趋势。 穆旦自谓把"自我扩大到时代那么大",由对自我的拷问拷问整个现代,这样,他所表现的自我的缺陷,就不但揭示了中国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时代症结,同时也表现了世界历史性的现代危机的重要方面。这样的把个人历史的危机与世界历史(时代)的危机紧密联系起来考察的方式,可能也是来自奥登的启发,西默斯·希尼(SeamusHeaney)关于奥登早期诗作曾这样写道:"一开始,奥登的想象力急于在发生于欧洲和英国的巨大外部景象和显现于他自身内部的微小景象之间制造一种联接:他感到悬挂在复兴或者灾难面前的公共世界的危机和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种迫切的行动和选择的私人危机极其相似。"西默斯·希尼《测听奥登》,见《希尼诗文集》348页,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江弱水先生曾进一步从基本的诗歌主题层面分析穆旦与奥登的这种"雷同":"作为公众世界的宏大叙事的对称,奥登的笔下经常出现一个颇带自传意味的年轻人,充满可塑性,修读着一门门人生课程,探索,选择,听从或不听从长者教导,改正错误或不改,渴望成熟。这一切表明了奥登这位学院才子对个人成长史的独特兴趣。……说来也巧,穆旦的诗歌也有相连的两大主题:现实世界的灾难与罪恶以及这个世界中的个人的成长。他的诗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年轻人,在灵与肉、真与伪、善与恶之间摸索,试图识破人生的真相,找到人生的真谛。"江弱水《伪奥登风与非中国性:重估穆旦》,《中西同步与位移--现代诗人论丛》137-138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江若水的分析不乏洞察力,尤其是对穆旦从奥登学来的个人在一个灾难丛生的时代的成长史这样的模式的揭示不乏洞见,但整体上,我不能同意江若水先生把穆旦的写作归于基本上是模仿的"伪奥登风",毋宁说,向奥登的学习打开了穆旦的眼睛,让他看清了危机重重的现代世界,并学到了揭示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表现这个世界与自我成长的复杂关系的方式,而穆旦由之观察到的,却是内在于现代中国的危机,他的洞见也是基于中国现实情境的洞见,这并不是简单的模仿与照搬的问题,与同时代其他国家的诗人的契合(这种契合本身就是建基于自身情境和经验之上的选择),无非是因为现代中国的危机,也便是现代世界的危机的一部分而已。 而在现代中国的背景下,就表现自我与时代的复杂关系这一点上,我们需要对梁秉钧的《穆旦与现代的"我"》推深一层。有必要再一次强调:穆旦对现代自我的分裂、矛盾与不能自主性的揭示,既是对自我神话的怀疑与批判,同时却也是一把双刃剑,也揭示了那导致这种自我的分裂与不能自主的现代社会的压抑力量与内在危机;而悖谬的是,对现代自我与社会的异化与复杂性的呈现,却也同时是个人的力量尚未被现代非人力量窒息泯灭的证明--这也是这种清醒但却决不激昂慷慨的"软弱无力"的自我的力量所在。在这个意义上,穆旦的《问》《问》,《穆旦诗全集》351页。据该页编者注,"此诗为作者家属提供的未发表稿。原稿未注明写作时间,推测为1976年所作。"既是对自我的追问,也是现代的"天问": 我冲出黑暗,走上光明的长廊, 而不知长廊的尽头仍是黑暗; 我曾诅咒黑暗,歌颂它的一线光, 但现在,黑暗却受到光明的礼赞: 心呵,你可要追求天堂? 多少追求者享受了至高的欢欣, 因为他们播种于黑暗而看不见。 不幸的是:我们活到了睁开眼睛, 却看见收获的希望竟如此卑贱: 心呵,你可要唾弃地狱? 我曾经为唾弃地狱而赢得光明, 而今挣脱天堂却要受到诅咒; 我是否害怕诅咒而不敢求生? 我可要为天堂的绝望所拘留? 心呵,你竟要浪迹何方?
潜在写作——"我"的形成
书名: 潜在写作
作者: 刘志荣
出版社: 复旦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1949-1976
出版年: 2007-4-1
页数: 449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现代中国文学史论丛书
ISBN: 9787309052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