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我从戒酒会回到家中,是下午五点多。 还没走到玄关,我就在小巷里闻到了烤鱼的味道。唉,又是干竹荚鱼啊,我光想就觉得腻味。干鱼是伯母的最爱。 我老早就和伯母分开吃饭了。生活作息不同是最重要的理由,我上午十一点起床,凌晨三点就寝;伯母却是早上五点就起,晚上九点入睡。但实际上,不和她一起吃饭的真实原因,是她的伙食太单调清淡了。早上是米饭配酱汤,中午是就着咸菜吃茶泡饭,晚上则是凉拌豆腐或干竹荚鱼,一日三餐,天天如此。对于正值壮年的我来说,这样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想伯父之所以过世那么早,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 自打我从事翻译工作以来,一直是早上吃面包喝咖啡,中午和晚上则随便在外面将就。不是我危言耸听,要是我和伯母一道吃饭,肯定会落得跟伯父同样的下场。 伯母拿着伯父的人寿保险和养老金,本来尽可以吃香喝辣,但她就是不肯那样做。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却仍对战争时期的穷困生活念念不忘。 “天晓得什么时候要用钱呢。” 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在邻里间也以一毛不拔的“小气老太”出名。 “明明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我曾无意间听到邻居在背地里这样暗骂道。不仅如此,伯母还每月按时从我这里收取四万元生活费。 “现今这世道,四万元上哪儿找房子住去?二楼的两间房,还带洗澡设备,十万元都算便宜的。你能住在这里,得好好感谢你伯父才行。” 说着,伯母把生活费供奉到伯父的遗照前,合掌拜了拜,然后才收进衣柜。 “伯母,放那里不安全,还是好好存进银行吧。” “银行哪里信得过?” 伯母唯一打交道的机构就是邮局,但也只是在领取养老金的时候跑一趟。我住院时一直挂念伯母,完全是因为担心她的“衣柜存款”被盗。我不清楚那笔存款的准确数字,不过攒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万了。 走进家门,向伯母打了声招呼,我便登上二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户。一看对面的公寓,二○一号室还没有亮灯。那位OL应该七点多才回家。只要想到那间房里正住着人,我就心潮澎湃。有人居住在那里的事实,或许会抹去过去那段不快的记忆。 “听说那个房间终于有人住了?” 我很在意那个女人,于是在一周前这样问伯母。伯母耳朵虽背,消息却莫名地灵通,对邻里间的家长里短一清二楚。 据伯母说,这次入住的房客是位来自新泻的OL,从四月一日起开始上班。 “不知道在什么公司工作,不过那女人可真精明得很。” “怎么说?” 我很感兴趣,但装得漫不经心。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居然以去年那桩命案为理由,要求房东降低租金。” “是吗,年纪轻轻的,没想到这么能干,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说房东也不想让房间一直空着,最后便宜了一万元,约定一年后再改合同。” “竟然便宜了一万元啊!” 我心想,房东还真是狠心大降价。那栋公寓的房东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住处与我家只有一户之隔。她似乎和伯母很合得来,不时就会过来坐坐,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最近的年轻人呀,太理性了。” 从伯母嘴里冒出“理性”这个词,有种不搭调的滑稽感。 “就算死过人也毫不在乎,只要价钱便宜就行。都像这个样子,社会就没救了。那女人不久就会被幽灵所害,你看着好了。” 伯母曾一度热衷于邪教,因此有事没事就爱念叨报应、作祟什么的,只要附近有人遭遇不幸,她就会露出一副“看,我说得没错吧”的嘴脸。 这次伯母也是老样子,断定那女人必将遭受报应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幸灾乐祸地笑了。 然而伯母的直觉一向准得不可思议,我只希望这次别被她不幸言中。 日升雅苑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个小院子,相距约二十米。从巷口那边数起,一楼依次是一○三、一○二、一○一,二楼则是二○三、二○二、二○一,管理员住在一○三号室。 与二○一号室相邻的二○二号室,住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好像在很努力地打工,白天难得在家,晚上也迟迟才归。回来洗完澡后,他必定会只穿一条裤衩躺在床上听音乐。窗子开着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连我这里都听得到,虽然嫌吵,可也拿他没办法。那么大的音量,想必给隔壁邻居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而且就算隔壁有人被杀,只怕他也浑然不觉。那桩命案发生之后,他照旧过着与先前毫无二致的生活,可能是神经相当大条,感觉迟钝吧。 他房间的墙上贴着一张斋藤由贵 的大幅海报。屋里看不到一本学校的教材,只有登载明星写真的杂志、与车辆相关的书籍和交通地图。公寓楼下停着一辆750cc的摩托车,看来等他攒下钱后,就会骑车出门旅行一阵子。除了音响、电视和简易衣柜,房里再无其他家具,冷清得不能再冷清了。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啊,根本没心思念书,一心就想着玩。” 要说我念书那会儿……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会这样想,或许本身就证明我已经上了年纪。 那年轻人隔三差五就会带女孩回家。女孩有的是学生打扮,也有的像是风尘女郎,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如此一来,他究竟打的是什么工,我心里也大抵有数了。虽然忍不住皱眉,可我依旧透过双筒望远镜,从阁楼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身处阁楼,便能从最佳角度偷窥对面公寓二楼的各个房间。虽然每个房间框格窗的下半部分都是磨砂玻璃,但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因此房里的情形依然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若从那栋公寓望向阁楼这里,则只能看到窗外镶嵌的木格,很难想象这里竟会有个房间。可以说,阁楼正位于死角。因为谁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偷窥,就都放心大胆地将本性暴露无遗,这反倒让我这个偷窥者自觉羞耻,战战兢兢。 更妙的是,只要我打开二楼工作间的电灯,人人就都会以为我正待在那里。因此为了伪装,我每次都任由工作间的灯亮着,然后登上黑漆漆的阁楼,陶醉在无比刺激的“游戏”中。 二○二号室隔壁,也就是靠近巷口的二○三号室,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看起来都已年逾七十,丈夫腿脚不便,无法外出走动,由妻子看护。两人总是围着暖桌,以喝茶闲谈自娱,与左邻右舍均不相往来。我猜搞不好就连二○一号室发生了命案,他们也一无所知。无论外界如何变化,都与这两个人毫不相干。 我对他们缺乏兴趣,因此很少偷窥二○三号室。老人家有伯母一个就够多了,光是想象那个狭小房间里充斥的老人气味,我就恶心得想吐。 二楼下方的一楼同样有三个房间,但被我家与公寓之间的水泥墙挡住,几乎看不到什么。 一○三号室住着六十岁左右的男管理员,据说他是房东的远亲,房东便宜租房给他,他则替房东管理公寓。他是个鳏夫,光看模样就很乖僻,平常除了收租金难得出门。 一○二号室住的是一对四十来岁、形容疲惫的中年夫妇,他们和楼上的老夫妻一样,几乎不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夫妇俩没有小孩,平常怎样过日子,我完全不知道,而且一年到头总不在家。 至于一○一号室,就在二○一室的正下方,原本住着位年轻的单身女性,命案发生后,她被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搬去了哪里,如今房间空置着。听说那间房也降低了租金,但还没有房客上门。 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无心再偷窥他人的生活了。 我倚在二楼工作间的窗前,回想着半年前的往事。明明还没过去多久,感觉上却已像是陈年旧事了。 已到傍晚,小巷里的路灯一齐亮起,将我从沉思中唤了回来。我觉得肚子饿了,正盘算着去哪儿吃饭,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米色连衣裙的女人从底下的小巷走过。是她啊,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二○一号室的女人。她右手提着旅行包,应该是刚从外面旅行回来,难怪好些日子没见过她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那纤细玲珑的腰部曲线,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令人心跳加速。听伯母说,她刚进入公司工作,应该是刚从短大 或一般大学毕业,可脸上的妆却显得略微浓艳了些。我觉得二十岁上下的少女,素面朝天更能凸显青春。 她快步踏上公寓楼梯,皮鞋噔噔作响。绕过楼梯转角后,她的身影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二○一号室的灯光亮起,透过玻璃窗,我可以看到她肩膀以上的部分。她反手解开连衣裙背后的挂钩,利落地脱下了衣服。 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刹那,我眼疾手快地关了电灯,她应该没发现我在偷窥吧。真是千钧一发。漆黑的屋子里,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脏正怦怦直跳。 只要登上阁楼,二○一号室里的情景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但我硬是按捺住了欲望。我知道,一旦爬上阁楼,我就会旧病复发。 偷窥癖和酒精依赖症…… 下半身不受控制地坚挺了起来,裤子被绷得紧紧的。为了压抑住体内奔流的热血,我倚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心脏在平稳地跳动,额头很凉……很凉……” 我不断向身体施加着暗示,不久,背上逐渐感受到了柱子的寒意。
倒错的死角——3
书名: 倒错的死角
作者: [日] 折原一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倒錯の死角-201号室の女
译者: 李盈春
出版年: 2011-10
页数: 308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折原一作品
ISBN: 9787513303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