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大泽芳男) 结束为期三个月的住院生活,我回到了东十条的家里,是在三月二十八日。虽说已是春天,空气却依然带着几分寒意,樱花也毫无开放的迹象。 从东十条的商店街拐进狭窄的巷弄,一看到那幢熟悉的木造二层小楼时,两小时前走出医院大门时的兴奋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正要伸手去推临巷的玻璃门,我迟疑起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进去合适吗?万一迎头碰到伯母,该跟她说什么好?不,应该说,我会被她怎样地冷嘲热讽?种种念头在心里纠结,我缩回手,插在口袋里。 我抽出一支七星牌香烟衔在嘴里,随即想起在医院的六人病房里熬过的那些日子,与之相比,毕竟还是这个家要好得多。我扔掉香烟,迅速伸脚将它碾灭。除了这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自嘲地笑了笑,再次伸手去推玻璃门。 门没上锁。我迈进玄关,心里暗自嘀咕,老人家一个人住竟然不锁门,这也太不安全了。冰冷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线香的味道,周围一片寂静,悄无声息,但我感觉得到,伯母就在窄廊尽头那个六叠 大的房间里。现在是下午两点,这个时候她应该正在午睡。要是把她吵醒,她一定会老大地不高兴,于是我脱了鞋子,准备轻手轻脚地溜上二楼。 楼梯就在玄关旁边,黑黝黝的,中间部分已经磨损了,刚一踩上去,脚下就嘎吱嘎吱地乱响。 惨了,我不禁咂舌。 这栋楼房是战前盖的,如今早已破旧不堪,到处都有毛病。还没走出三步,不知哪里发出一声怪响,声音大得就算是耳背的伯母也肯定能马上察觉。 “谁啊?” 果不其然,从里间传来伯母粗哑的声音。真是倒霉。我只得打消上二楼的念头,就像被伯母的声音拖拽着一般,乖乖走向窄廊尽头的房间。我觉得自己简直跟傀儡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一到伯母跟前,整个人就矮了半截?从少年时代起,伯母和我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直到现在,我已经三十六七岁,这种情形依然丝毫没有改变。我长年累月地生活在伯母的高压统治之下,屈指算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是我,芳男。” 说着,我拉开伯母屋子的纸拉门。“我回来了。” “既然要回来,怎么不先捎个信儿?” 伯母坐在暖桌 边,用责难的口气问我。暖桌的被子旁摆着一个枕头,看来伯母刚才一直躺在暖桌底下睡觉。 伯母今年七十九岁,体力已经逐渐衰弱,爱唠叨的毛病却没有半点儿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嘴巴愈发刻薄。常有人说,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伯母满脸皱纹,戴一副圆框老花眼镜,锐利的眼神活像中世纪女巫。我老是想,如果她遭受中世纪的女巫审判,八成当场就会被宣判死刑。 “我原想打个电话来着,不过怕打扰了您的午休……” “你是在讽刺我吗?” 伯母眼中寒光一闪。她动不动就这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 “提前写封信来不就行了。你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死脑筋。” 伯母很讨厌电话,就算听到电话铃响也绝不会去接。我心知一触到这个忌讳她就会怫然不悦,只得老老实实地赔罪。 “我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周出院,所以没来得及写信,对不起。” “是吗?” 指望伯母说句“提前出院就好”之类的贴心话,根本就是做梦。 这间六叠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临着院子的拉门又关得紧紧的,即使现在是大白天,光线也不太好。伯母一向怕冷,从不打开门窗通风换气,屋子里飘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腐臭气息,让我有点儿作呕。暖桌的被子旁蜷伏着一只名叫小黑的黑猫,它昂起头瞪着我,仿佛我形迹可疑似的。这只猫总摆着这么一副冷淡嘴脸,都说宠物随主人,简直再对不过了。 “这么说,你的病全治好了?” 所谓“病”,是伯母特有的挖苦说法。 “已经没事了,让您为我操心了。” “你可真像你母亲,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这跟我母亲没关系。” 我的口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暗叫不妙。 “哦?” 伯母隔着暖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一提到你母亲,你立刻就急了呢。” 我无话可说。我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落入伯母的圈套。 不经意间,我望向了伯母头顶上方的佛龛。立式镜框中,过世的伯父正带着柔和的表情冲我微笑。 唉,如果伯父还在世就好了。 我被这个家庭收养,是在中学一年级的秋天。那年春天,我父亲因为交通事故不幸身亡,悲伤的母亲日夜沉湎于酒精不能自拔,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酒精中毒症患者。我听伯母说,邻居见母亲天天打骂我,实在看不过眼,便和伯父联系,由他来把我接回家里抚养。至于母亲,从此就再没见过面,只听人说,几年后她因感冒久治不愈,没多久就死了。后事是伯父帮她操办的,我连葬礼都没能参加。 伯父是父亲唯一的兄弟,比父亲大十多岁。他收养我之后,对我视如己出,尽心呵护。他和伯母没有子女,我就是他最亲的人了,因此他对我很是疼爱,一直供我读到大学。伯父的恩情,我无论怎样也感激不尽。 可与伯父正相反,伯母不仅性格乖僻,毫无幽默感,还对我的品行、交友、学业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横加干涉。伯父是保险公司的调查员,出差频繁,经常不在家,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伯母的巨大影响。 在人格形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却一直身处伯母的严厉监督之下,日子过得很郁闷。我性格天生就有消极内向的倾向,再加上这种环境,自然而然地就愈发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我已经三十七岁了,却依然无法轻松自如地和异性交谈,这全都是伯母造成的。我至今还是单身,但这绝非因为我讨厌女人或者性无能。 大学即将毕业时,伯父因脑溢血而撒手人寰,年仅六十八岁。当时我正一心憧憬着毕业后悠闲自在的生活,却偏偏发生了这种事。自那之后的十五年,我一直和伯母这样奇妙地相依为命着。虽然她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没办法抛下她离家而去。 离开她其实很容易。那么,是因为我笃于亲情、不忍割舍吗?非也。是因为伯母拥有房产和土地。虽然是在东京的偏僻地段,但最近地价高涨,不动产的价格已经飙升到以亿为单位,而我又是伯母唯一的亲人。倘若我冷落了她,她铁定不会把财产留给我,十有八九会悉数捐给某个地方的慈善机构。她就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有义务照顾我。好好想想,你是托谁的福才能念到大学的?” 伯母总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早就听得够够的了,但想到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也就一直忍耐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我的交友范围十分狭窄,几乎没有什么知心好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与人交往只会令我心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多么愉悦自在啊,还能有效地利用时间。 二楼伯父的书房里有很多藏书,我看得十分投入。伯父在现实生活中简直可以说是百无一用,但他很有品位,尤其喜爱文学,曾向多家杂志投稿小说、汉诗和俳句,不过从没听说被采用过。尽管如此,伯父照样整天笑眯眯的,显得很满足。 伯父的藏书里有不少推理小说,我很喜欢看。我看书时伯母倒是从不唠叨,因为她只上过小学,没什么文化,只要是书,不管什么内容她都会另眼相看。我猜伯父也是为了逃避伯母的碎碎念,才会躲到书本的世界里。我敢打包票,一定是这样。 至于我,大学读的英文系,毕业后没找到稳定的工作,而是靠翻译养活自己。这其中固然有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原因,但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逃避伯母。我窝在二楼做棘手的翻译工作时,伯母是不会来多嘴多舌的。 “手上积压了不少工作,我先去忙了。” 向伯母说完这句话,我便走上久违的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伯父过世后,我获准将他的书房当做工作间使用。自从五年前伯母患了风湿,腿脚就变得很不灵便,去附近的商店街购物还能对付,上下楼梯就不行了。因此只要我待在二楼,就可以不受伯母的干涉。 房间门扉紧闭,里面又黑又冷,潮乎乎的,但当我打开电灯,眺望书架时,心情就马上沉静了下来。我不禁感叹,纵使目击过骇人的惨案,这个家依然是我唯一的安居之地。 要不要把房里的窗子打开,这让我颇为踌躇。我心里明白,一旦推开,就会看到二○一号室,我害怕那时的噩梦重现。但如果克服不了这种恐惧,就得再去医院治疗,而是否能彻底治好也无从判断。 我闭上眼睛,推开窗户,再缓缓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对面的二○一号室窗子紧闭,一如我住院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此刻再见,我并没有觉得恐怖,甚至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 看来病是治好了,眼前的一切也就没有什么大不了了。再次看到二○一号室,我也没有产生幻觉或幻听,那些如地狱般的日子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半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发现了二○一号室的尸体。那个女人颈上勒着肉色的长筒袜,翻着白眼,仿佛有一腔怨恨似的看着我。 身为第一发现者,照理说我应该马上报警,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那会暴露我的偷窥癖。我可能会因为这项小罪遭到警方的调查,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这个见不得人的爱好被伯母知道。“恬不知耻的家伙,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种事!”——我简直都能想象出伯母怎样的劈头痛骂。 我沾染上偷窥的习惯,是从高中一年级开始的。那年夏天,我和伯父一起去后乐园球场观看巨人队与阪神队的比赛,伯父给我买了一个八倍双筒望远镜。最初我只是拿它来遥观星星和鸟儿,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开始用它偷窥别人的生活。 在二楼偷窥的话,我担心会被伯父发现,所以总是等到天黑后偷偷上到阁楼。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我把双筒望远镜贴到眼前,透过格子窗窥看外面的世界。因为角度的关系,刚好能清楚看到对面公寓二楼的房间,里面全家团聚、夫妇拌嘴、乃至慵懒做爱的光景都能尽收眼底。而伯母即便在身子硬朗的时候,除了除夕大扫除,平时也难得上来阁楼一趟,我尽可安心享受这份乐趣。 时光飞逝,几年前对面的公寓重新翻建,名字从“日出庄”改成现在的“日升雅苑”,住户也变得年轻化,不是新婚夫妇就是OL 和学生,偷窥起来愈发刺激。翻译疲乏时,用偷窥来调剂一下心情,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从外面看不出阁楼的存在,谁也不会想到这里有人在偷窥。 对我来说,阁楼是一个秘密的隐居之地,只要待在那里,就能沉浸在安逸的世界中。 然而那天早晨,阁楼却变成了噩梦般的源头。我想这是上天对我的严厉惩罚,我享受了二十年偷窥的乐趣,如今终于要全盘大清算了。自那天起,无论是睡是醒,颈勒长筒袜的女人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女人的尸体当天就被亲属发现,随即报了警。警察在附近展开了一连几天的搜查,当然也来过我家了解情况,但伯母说自己什么也没发觉,我也回答说当时正在埋头工作,没看到可疑的人影。后来警方锁定了女人公司的同事,但因为对方有不在场证明,警方手头的证据也不充分,最终未能逮捕凶手。 案子变成了无头案。此后二○一号室重新刷了墙,面貌焕然一新,然而有关命案的记忆却无法就此抹去,那里迟迟没有人入住。由于这间房里有人遇害,凶手还逍遥法外的消息不胫而走,因此谁都没有勇气住进来,即使降低了租金也毫无效果。 房间无人居住,窗子总是关着,也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屋子静寂得可怕。我关上二楼的窗户,试图集中精力工作,可是却办不到。看着稿纸,眼前却不时浮现出女人那了无生气的脸,工作上半分进展都没有。之前米尔德里德?戴维斯的《楼上的房间》已翻到尾声,我强打精神把剩下的翻完,交给出版社,然后就再也没碰其他工作了。 每当我想睡觉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就会浮上心头,弄得我怎么也睡不着。自然而然地,我染上了借酒助眠的恶习,而且酒量越来越大。我原本就是不能沾酒的体质,对酒的接受力很弱,等我惊觉时,早已深陷在酒精中毒的泥沼里了。 去年十二月前后,我终日酒不离手,过的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就算靠酒精的帮助睡着了,也必定会梦见那个女人。我看到凶手背对着我用长筒袜勒住她的脖颈,看到她满脸痛苦地向我呼救,仿佛是在责怪我,她死不瞑目都是我的错。 出事那天,我也是没命地喝酒,好不容易进入了梦乡,那个女人却又出现在我的梦里,瞪大眼睛伸出手向我求救。我感觉勒死她的凶手正在窥探我的动静,抬头一看,那竟是我自己的脸。我的脸扭曲变形,看起来有说不出的狰狞。 “呜哇!” 我在梦中大叫,而现实世界里似乎也有人在大叫。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芳男、芳男”的叫声,让我恢复了意识。我顶着昏沉沉的脑袋凝神细听,叫声又一次响起:“芳男!”那是伯母的声音。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楼下。当时是凌晨一点多,伯母穿着睡衣,靠在里间的纸拉门上,像幽灵般站在那里。借着小电灯泡的光,我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了她的身影。小黑趴在伯母脚边,咕噜咕噜地哼哼着,眼里闪着诡异的光。 “怎么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伯母个子矮小,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但那时看起来却出奇地高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已经醉得云里雾里了。 “刚才做了个有点儿可怕的梦。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 我装出滴酒未沾的清醒模样,但却瞒不过伯母的眼睛。 “你身上有酒味啊。你背着我在喝酒?” “只是一点儿睡前酒……” 刚说到这里,我的脚一下子没了力气,很丢脸地当场跌坐在地。 “怎么回事儿,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像样?”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伯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四周都是白墙,墙上绽着裂痕,感觉凄凉得很。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窗子是不能开合的框格窗,镶着厚实的磨砂玻璃,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倒是窗框上部有一小片玻璃是透明的,抬头可以望见蔚蓝的天空。 一开始我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在闻到淡淡的药味后,我便猜到应该是医院。就在这时,一位中年护士像算好了时间似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 “这里是……” 才说了这一句,我的头就痛得几乎要裂开,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这是重度宿醉的症状。除此之外,我还隐隐感到有些恶心。 “来,我帮你打点滴吧。” 护士抓住我的右腕,不由分说地将粗大的注射针扎了进去。疼痛让我的脑子瞬间清醒,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好像倒在了伯母面前…… 护士告诉我,我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瘫软如泥。在我倒下的隔天早晨,束手无策的伯母叫来了救护车。我以为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实际上已经过去两天了。我是确确实实的酒精中毒了。当晚,我被好几家医院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总算被板桥区的这家精神专科医院收治,住进这里的戒酒中心。 万幸的是,虽然看似很厉害,但其实我的症状还算是轻的。住院三天后,我就被转到了六人间病房,这里住的都是症状相对轻微的患者。我的脑子依旧嗡嗡作响,像是有个火警报警器在敲个不停,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体内的酒精消解后,我就开始馋酒,医院里当然一滴酒也没有。在医院唯一允许做的事就是吸烟,因此我只能昏昏然地待在休息室里狠命地抽烟。 之后的一周,死去的女人仍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睡着睡着就会做噩梦。但随着体内酒精的逐渐消除,看到幻觉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住院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打点滴,午后在院内略作散步,然后接受医生的诊查。我被迫过着这种无趣又没酒喝的日子,身处的环境也和之前的截然不同,不过或许这样反而对精神颇有裨益吧。大约两周后,我对那个女人的恐惧感消失了,此前一直折磨着我的幻觉和幻听也销声匿迹,宛如从未发生过。 一天,我向主治医生表达出院的意愿,原因是我怕住院太久会耽误手头的工作。 “因为家里还有老人。” 对医生说的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你是挂念你伯母的话,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把你的病情详细告知她了。” “可是我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啊。” 医生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露出温和的笑容,说现在还不能准许我出院。 “你需要住院三个月,这是常规。” 医生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如果现在回家,你有信心不再喝酒吗?”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感到气馁。我不知道当我回到家,从工作间看到二○一号室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难保过去的那些幻觉和幻听,不会再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医生发现尸体的经过,明知道那就是病根所在,却死也不能说出口。 “你经常做噩梦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不愧是医生,眼睛雪亮,一眼就看出我有心事。 “方便的话,不妨和我谈谈。酒精依赖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如果不能在精神层面完全治愈,将来还会复发。既然来我们这里治疗,希望你能充分信任我们……” “我很记挂工作。”我说道。 “忘掉工作吧。就算暂时不工作,生活也不会成问题,对不对?请你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 最后我被医生说服,决定继续住院。万一匆忙出院导致病情反复,那就亏大了。我索性想开,干脆把这次住院当成一个漫长的假期。 改变心态后,我便开始悠闲地观察其他患者了。我住在一号病房,同房的病友症状都比较轻微,如果说大家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一个是天生海量。我们都是为了逃避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不安,才喝起并不怎么喜欢的酒,不知不觉深陷酒精中毒的泥沼,到后来离开酒就简直活不下去。令我震惊的是,患者中甚至还有教师、僧侣和工会职员。 病患是按症状轻重分到不同病房的,重症患者所在的病房情形就要悲惨得多。被父母子女抛弃、靠政府救济度日的男人;和老公离了婚每晚哭叫的女人;受酒精毒害,小脑不正常的男人;形同废人的年轻小伙儿……其中还有几个人不思悔改,利用自由活动的时间偷偷把罐装酒带进病房。医院方面对违禁喝酒者的态度很严厉,一旦发现就会将其关进被称为独居房的单人间。犯这种事儿的大多是出院后又喝酒,然后再度入院的患者。他们走入了这样的恶性循环,终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要是落到那个地步就完蛋啦。”同病房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叹着气说。他在信州经营一家欧式度假旅馆,提供的法国菜要搭配葡萄酒,多年来他不断尝试葡萄酒的口味,结果患上了酒精依赖症。别看他现在看起来很有精神,当初入院时可是喝得酩酊大醉,被家人强行送来医院的。日常生活中潜藏着许多可怕的陷阱,专门张大了嘴巴等待猎物,稍有不慎就会被它们诱骗得酒精中毒。听他的口气,应该是说如果二进宫的话就完了,以后会不断进出医院,一辈子都将断送掉。 “我看你最好趁现在把病彻底根治了,免得落得那个下场。” 我听得不寒而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在戒酒中心经历了三个月宝贵——不对,可以说是反常的体验后,我终于回到了家。 现在即使看到那间受诅咒的二○一号室,心里也没有任何不安了,这证明我的病已经彻底治愈。书桌上放着住院前一天还在奋战的原版书和稿纸,看起来就像是昨天才放在那里的,房间里也依然是一派杂乱无章的景象。 依我现在的状态,马上开始工作也没问题,但想到今天刚回到家,还是先缓一缓再说。眼下最忌讳的就是急躁。过了一段悠闲的住院生活,之前那种十万火急赶着交稿的日子恍如久远的往事。我打算遵照医生的嘱咐,按照自己的步调平心静气地工作,一点一点地适应现实生活。 不经意间,我发现二○一号室的窗子打开了。 我顿时心脏狂跳,就像被猛地攫住了一般。尽管不想看,视线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那个房间吸引。 房间里面,有重新粉刷过的雪白墙壁,看起来很干净的榻榻米……还有,一双白净的脚。 “怎、怎么可能……”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她躺在浅绿色的床垫上,一动不动,夕阳映在她的脸际,将她的脸染得鲜红如血。那个噩梦又出现了。怎么会这样! 不对,这只是幻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低语。看来我的病还没完全治好,明天再去住院吧。我心情惨淡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想用打火机点燃,手却抖个不停,怎么也点不着。 好不容易点着了,我一边狠命地吸着香烟,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等待心情恢复平静。我告诉自己,刚才是我的错觉,然后再次望向二○一号室。 女人依然躺在那里。但仔细打量,她那淡粉色衬衫下的胸部似乎有轻微的起伏。 她是活的!这根本不是我的幻觉,她是新搬进来的房客。我大松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 这时,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起身下了床。她揉着眼睛走到窗边,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望向我这个方向。我们俩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身体明显僵住了,我也有种时间凝固了的感觉。 好一会儿,我就那么杵着不动。女人微微一笑,向我点头致意。这意外的发展让我不知所措,不等我反应过来,对面的窗子已经关上,女人的身影也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倒错的死角——1
书名: 倒错的死角
作者: [日] 折原一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倒錯の死角-201号室の女
译者: 李盈春
出版年: 2011-10
页数: 308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折原一作品
ISBN: 9787513303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