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日续(大泽芳男) 晚上十一点多,我偷偷溜出了主屋。伯母通常九点就寝,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应该不用担心会被她起床撞见。但从二楼下来时,我还是谨慎地挑不会咯吱作响的楼梯边缘落脚,慢慢地走了下来。 我卸下后门锁的插销,轻轻推开玻璃门。这门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必须小心地徐徐打开。明天给合叶上点儿油吧。 就在这时,我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黑影一掠而过,冲到院外。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开门上,这一突发的意外把我吓得半死。黑暗中,有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 “什么嘛,原来是小黑。” 小黑蹲在院子里看着我,喵喵地叫着。 “可恶,简直是存心吓我……” 我有些生气,不假思索地伸脚便踹,却踹了个空,连根毛都没碰着。小黑钻进树丛,就此消失了踪影。 等呼吸恢复正常后,我迈向伯母辟出的菜园。院子约三十坪大,与对面的公寓仅隔着一道水泥墙,临巷那边则是用木栅栏隔开。 我带了手电筒,但担心被对面公寓的住户盘问,因此一直没有打开。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小巷路灯的微弱光线,依然可以看清院子的轮廓。伯母好像已经播下了种子,菜园里到处可见微微隆起的浮土。要是我乱踩一通,伯母定会吵闹个没完,因此我迈步时格外小心。 对面公寓的二○一号室还没有熄灯。我不禁有些好奇,那个女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呢?从她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将库房的房顶映得发白。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库房门口锈蚀的锁孔里。这间屋子已经老旧不堪,摇摇欲坠,里面也没有什么必须严防被偷的东西,这样居然还上锁,未免有些夸张。 随着令人愉悦的咔嚓一响,锁开了。 要推开库房入口的门,很需要点儿技巧。因为整个房子都已倾斜,过分大力反而不易推开,需要把手伸进门下方勉强可容纳指头的缝隙里,像按压般缓缓推动,门才可以顺利打开。 库房约有四叠半大,从冰冷的户外迈进里面,身体顿时被温暖的空气所包围。虽然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四十瓦的电灯泡,我却不能打开,因为灯光会从门缝透出去。 我关上门,揿亮手电筒,光圈照射在积满尘埃的一堆破烂上。透过光线,能看到细微的灰尘如微生物般飞舞。少条腿的椅子、老式脚踏缝纫机、东京奥运会时买的黑白电视机、木柄从中间折断的铁锹、刀口残破的割草镰刀、用细绳绑扎的旧报纸、旧茶叶箱和网眼裂开的箱笼,这些一看就是老古董的玩意儿把库房占得满满当当。我很想把它们当做大件垃圾处理掉,但仿如旧时代化身的伯母却不答应。 “浪费东西会遭报应的,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明知道没半点儿用处,伯母却硬是对这些破烂留恋得很。 地板上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走路时想不被绊倒真是非常困难。不过凭我多年的经验,要对付这些还是游刃有余。库房最里边有个很大的瓦楞纸箱,上面的“冰箱”两个字早已退色,箱子里塞满了破布和杂七杂八的零碎。 我弯下腰,搬开满是灰尘的瓦楞纸箱,下面现出一块木板。乍一看只是块被白蚁啃烂了的脏板子,但实际上,我称它为“通往异次元的门扉”。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破败的库房里还会有地下室,而这里就是地下室的入口。 移开木板,下方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我伸手到黑暗之中,摸索着打开了灯。小电灯泡的昏暗光线,将地下空间影影绰绰地映照出来,看到在淡淡光线中浮现出的梦幻空间,我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变得宁静起来。 我脚踩在不甚牢靠的梯子踏板上,合上头顶的木板,缓缓下到地下室。 无人知晓的秘密之地——虽然与阁楼的意义不同,但这里同样是我的“圣域”。 读高中时,有一次奉伯母之命整理库房,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下室。当时我正在拖一个很重的东西,不知怎的触动了木板,一脚踩进敞开的洞口,差点儿摔了下去。幸好我双手及时抓住木板,脚也找到了梯子,才算逃过一劫。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到这个奇特的空间探险一番。那时不比现在,没拉电线,也没安电灯,我从家里拿来手电筒,再次踩着梯子下去。 下去一看,我很是吃惊。这里比库房窄上少许,看样子是个地下室。高度可容我直立,应该有一米八左右。四周都是泥巴墙,地面也是用土夯实的,除了铺了张破破烂烂的席子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个地下室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起初我以为是储藏葡萄酒的仓库,但伯父一向不喝酒,从来没有这种爱好;也不可能是存放酱菜的地方。 我在地下室的一角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人偶的东西。人偶全身裹着已经变色的茶色粗布,内里填着稻草,由扁平的头部、身体和两条腿组成。奇妙的是,人偶的心脏附近有几个洞,像是被刀刺穿的,从洞里支棱出好几根稻草。莫非这是诅咒用的稻草人,伯母用它来祈祷,想要咒杀某人? 疑问很快就解开了。人偶旁边有一条粘着泥巴的毛巾,上面用墨水写着“爱国妇女队”五个字。虽然毛巾已经变成茶褐色,但仍可辨认出印染的国旗图样。我登时恍然大悟,这是太平洋战争时代的物件。在人偶旁还找到一根削尖的竹棒,我进而推测,伯母是把人偶当做敌兵,用竹枪来进行攻击训练。依伯母的性情,不难想象出她站在爱国妇女队最前列,尖叫着猛刺人偶的模样。 如此看来,这间地下室原来应该是个防空洞。 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伯父已年逾四十,征兵检查的结果是丙等,不算是合格的当兵料子。到他被征召入伍时,已是败象毕现的战争末期,多半还没等上战场,就在国内某地迎来了终战。因此B-29轰炸机飞来东京的时候 ,伯父正安居家中,并在库房下面挖了个防空洞。说来这也没什么稀奇。 这也只有巧手的伯父才做得到。那个年代很难弄到水泥,他就用泥浆刷墙,造出了一个相当够格的防空洞。而建在库房下面,想必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并没有向他本人求证过,但我当时真的是钦佩莫名,觉得不愧是伯父。我们这一带在东京大轰炸时并不曾遭受严重损失,战后一片混乱,伯父也就再也没有想起这个防空洞,不知不觉间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人偶和爱国妇女队的毛巾还留在这间幽暗的地下室里,如同活生生的历史见证者,让我得以知晓其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发现这间地下室时,我正住在二楼伯父书房旁的一个房间里。那时伯母的腿脚还很利索,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整天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找到了这间地下室,很自然地,它成了我心灵的绿洲。我带了些蜡烛进去,拼命回想从伯父的藏书里学来的一鳞半爪的黑魔法知识,依葫芦画瓢造了座祭坛,然后点上蜡烛,煞有介事地举行祭祀。 我还把爱国妇女队的毛巾缠到人偶头上,把它当成伯母,用竹枪狠狠击刺,聊以发泄心中的积愤。 背着严厉的伯母进出库房,本身就够刺激的,在这里进行的种种仪式更是充满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味道。我通常选在深夜或清晨,伯父、伯母睡得正酣之际偷偷溜进地下室。那人偶没过多久就全身都是洞,被我连同竹枪一起丢掉了。它要真是诅咒用的稻草人,伯母早就该一命呜呼了。 伯父死后,我一点一点地给地下室的墙壁和地面刷上水泥加固。我继承了伯父的心灵手巧,虽然只是随便刷刷,难免会有些不平整,但比起以前还是光鲜多了。 我在屋子当中、齐眉的高度挖了个小洞,安了一扇天窗。点上蜡烛后,神秘的氛围便油然而生。我又从上面的库房拉来电线,装上了灯泡。大学毕业刚开始以翻译为生的时候,我曾一度对摄影颇有兴趣,便把这里当做暗室使用。 伯母因中风导致腿脚不便后,地下室和主屋的阁楼就都成了我的“圣域”。我依心情的不同,选择喜欢的地点作为休憩之地。 而今天,在久别半年之后,我再次来到了地下室。 从梯子的最后一级下来,我带着怀念的心情环顾着这个狭窄的空间。不流通的空气里泛着霉味,和入院前相比毫无变化。天窗边的水泥墙面斜斜地裂了道缝儿,水汽从裂缝里渗出,周围一大片都因受潮而发黑了。 身处这样一个局促而阴暗的空间,换了别人定会皱起眉头,但却带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恬适心境。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烧完,只留下一摊熔化的蜡油。 地下室的一角靠墙放着一张收起的铁制折叠床,我把它打开放好,躺到上面,重又打量起地下室。对面的角落里,杂乱地堆着冲洗照片的工具。一张圆凳扔在地上,凳面的塑料覆膜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的海绵。 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仿佛停滞了。 我闭上眼睛,全身充盈着愉悦的疲倦感。这里是如此地静寂,听不到丝毫声息,简直难以相信正身处东京杂乱的住宅区之中。 不觉间,我已酣然入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醒来时已是凌晨四点。我慌忙爬起身。伯母通常五点起床,不赶快回到主屋就麻烦了。 我的肩膀睡得发僵,为了活动开,我不停地转动脖子。就在这时,我看到床底下有张折了好几折的报纸,上面用红色马克笔圈着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二十八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在北区野川一丁目的路上,一名恰巧巡逻到那里的警察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冲到现场时,女子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敞开的手提包。从手提包里的驾照获悉,该女子名叫米泽由香(二十二岁),是一位公司职员,住在野川一丁目的平和庄公寓。米泽小姐当天没有回家,野川警署认为,米泽小姐很可能已卷入某起案件。目前警方正在现场附近进行调查……
倒错的死角——4
书名: 倒错的死角
作者: [日] 折原一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倒錯の死角-201号室の女
译者: 李盈春
出版年: 2011-10
页数: 308
定价: 2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折原一作品
ISBN: 9787513303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