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版的出版人路金波在评价《他的国》时,认为该书标志着韩寒写作的进一步成熟,证据之一就是该书开始脱离写自己:“《他的国》也是令韩寒个人比较满意的一本书。在我看来,这部书对韩寒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突破。以前,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写自己,写出‘耍酷’的主人公,……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位‘男一号’在全书中占的比例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已经大大降低了。”[ 路金波:《<他的国>:韩寒成为真正作家之作》,《出版商务周报》2009年2月25日。] 这种看法,指出了韩寒《他的国》在试图突破“自传性”——其实自传性并不一定一定就是缺点,卡夫卡的作品自传性也很强——文体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尽管这本书试图跳出自身生活的小圈子,把眼光放在更广阔的社会生活中,但实际上,在隐喻的层次上,仍旧跟韩寒个人个人遭际和情感体验有某种对应。 爱情与“政治” 左小龙在黄莹和泥巴两个姑娘之间爱情的摇摆,也耐人寻味的。小说中这样描写左小龙对两个姑娘的情感矛盾:“左小龙深刻地想到,莫非是因为泥巴喜欢我,所以我才不喜欢她,而黄莹不喜欢我,所以我喜欢她,那我是多么可悲的东西。但左小龙突然更深刻地想到,莫非是因为我不喜欢泥巴,所以泥巴才喜欢我,而某个男的喜欢泥巴,所以泥巴才不喜欢他?”[ 韩寒:《他的国》,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60页。]以至于小龙甚至决定“以后在自己见黄莹前后都要见泥巴,第一次是创造信心,第二次是恢复信心”。[ 韩寒:《他的国》,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77页。] 我们知道,概括而言,男女两性的情感吸引,一般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人格同类相亲型,一种是人格异类互补型。人们一方面因容易产生安全感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在一起;另一方面因对自我完善的追求崇拜那些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故作狂野的左小龙内心深处的单纯和诚挚,正是同样单纯和真挚的泥巴喜欢他的原因。而左小龙在某种程度上的不自信,则鼓动他试图亲近与他类型不同、外向成熟的黄莹。在泥巴面前,左小龙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主动,而黄莹面前,左小龙却表现得十分害羞,有时甚至“没敢看黄莹,视线只敢在黄莹人形的上下左右飘忽。”[ 韩寒:《他的国》,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28页。]黄莹在他面前非常挥洒自如,有一种巾帼女子或者女强人的霸气和强势,这一种成熟的女人味儿恰是少女泥巴所不具有的。实际上还很青涩的左小龙所以对黄莹着迷的正是因为她的这种气质。 但左小龙对泥巴和黄莹情感的摇摆,又不仅仅限于女性吸引力强弱的问题。黄莹是一个相貌出众、才艺过人、大胆泼辣、敢爱敢恨、有自己思想的姑娘。在参加文艺演出的歌曲问题上,有评委提示她必须弘扬主旋律,才有可能获奖。但“黄莹说道:老娘才不从呢。我一直给他们卖艺的,让我唱这么恶心的歌,还不如让老娘去卖身呢。”[ 韩寒:《他的国》,万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130页。]听得左小龙心惊肉跳。其实左小龙也许并没意识到,他尽管也喜欢黄莹的漂亮,但是在内心深处真正对黄莹的崇拜则是黄莹与他在某种程度上的相同,同时又胜过他的地方。他们都对社会上的不公正现象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但是左小龙的反抗相对而言是内敛而胆怯的——比如偷偷地砸工厂玻璃、撞歪反光镜等等,而黄莹则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敢于公然地反抗所谓的领导们。在文艺演出现场,她唱完歌立刻就走,甚至对后面可能颁发给自己的奖项不理不睬。 貌美而泼辣的黄莹,虽然也跟官员们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但她敢于大胆地表达自己意见、敢于拒绝无原则地与官员合作、追求爱情,这样一种坦荡的精神和审美趣味,深深地打动了左小龙的心,左小龙固然爱慕黄莹的漂亮泼辣,更崇拜仰慕她个性中的这种精神,因而无可救药地迷恋着黄莹。 对于漂亮而且单纯的泥巴,尽管左小龙最初虽然并不知道她的父亲是镇上的苟书记,但还是出于某种直觉无法接受泥巴,除了是因为就像左小龙自己反思的那样,人们的确经常会对仰慕自己的异性缺乏兴趣,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因出身不同所发展出来的气质差异,使得左小龙下意识地无法认同泥巴。 在小说中,黄莹先后拒绝了左小龙邀请她加入合唱团、强奸形式的示爱,明确地告诉小龙,她更喜欢强有力的男人。沮丧的左小龙选择了极端的出走,并在人们的忽悠声中半被动半主动地跳下了电信大楼,可见黄莹对他的伤害是不小的。对黄莹追求的失败,象征着左小龙与书记之女泥巴保持距离、走民间路线的失败。 而当左小龙从医院回到雕塑园,从泥巴留下的信中知道了泥巴已经不再是腐败官员家属的身份,他就骑上摩托去找泥巴,这一次在诸多合力的作用下,再没有什么犹豫。 拒绝被“招安” 我们当然不能绝对化地把左小龙跟韩寒划等号,但两个人确实有很多类似的地方。左小龙除了籍贯、喜欢车,跟韩寒有交叉点,甚至连发型都跟韩寒一样是长款的。由于韩寒对自己保护得非常好,对自己的家人、朋友保护得非常好,我们从现有资料中无法臆测泥巴、黄莹是否也是一种象征或影射,在现实生活中实有其人,或至少在某些人身上有某些故事的影子。尽管如此,黄莹的大姐姐气质还是让人觉得有点神似徐静蕾。 从2005年9月在新浪网开通博客开始,韩寒在参加赛车比赛、小说创作之余,不断地以自己的博客为阵地,进行了大量的杂文创作,以其飞扬的文采和激烈的立场备受瞩目。其间先后与文艺评论家白烨等人、先锋诗人沈浩波等人爆发激烈的口水战,并对现代诗的价值、作协存废、封杀莎朗斯通、爱国主义等问题进行了备受争议的评论。在这一过程中,众多网友、青年和媒体人士对韩寒的观点予以肯定支持,但是也有一部分人表现出对韩寒的不屑。其中最具有杀伤力的两种对韩寒批评,一个是指责他故作惊人之语,目的只在炒作,一个是指责他貌似激进,其实善打太极,总是避开敏感问题,就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发表意见——言下之意希望韩寒能勇做炮灰。人们对于韩寒的这些批评,无疑不会对韩寒毫无影响。亭林人对左小龙组织合唱团等为大众谋利努力的冷淡,尤其是当左小龙在电信大楼顶上眺望318国道时表现出的缺乏理解,显然反映了具有一定超前思想的作家,在冷漠、猜忌的中国社会所感受到的孤独感、寂寞感。 2007年时与韩寒有关的一个重大文化事件,是韩寒和李宇春拒绝中国文联有关领导伸出的橄榄枝,表示不会加入文联。就在同一年,郭敬明等一批“80后”作家,却在老作家王蒙、学者陈晓明等的推荐下,加入了中国作协,而此前盛传韩寒和郭敬明都要加入作协。 韩寒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一直对文联、作协一类文化组织持批判意见。韩寒曾在博文《幸亏没入作协》等文章中对作协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和讽刺,更在《南方周末》的访谈中直接表明了自己对加入作协的立场:“我的立场一如既往,我绝不加入作协,打死我也不干。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永远独立,绝不能被组织左右。”[ 张英、张怡薇:《韩寒:绝不加入作协》,《南方周末》2007年11月7日。]甚至戏言说如果当上作协主席,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作协。言辞之过于激烈,以至于招致了众多体制内作家的反弹。河北作协主席谈歌声言:“要是我当韩寒他爹,那下一秒就把他打死”。[ 谭晓娟:《遭河南作协主席写博斥无耻 韩寒:你比我低级》,《天府早报》2008年9月22日。] 拒绝作协,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朝廷招安”的拒绝。通过《他的国》,韩寒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姿态,再一次坚决地重申了自己对一些他所不喜欢的世界的拒绝和不合作态度。 韩寒作为一个畅销书作家,长期以来主要依靠民间资本的力量经营其事业,主要依靠青年(青年作为尚未获得既得利益的阶层本身就有某种草根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体制外草根阶层的拥护和支持,成为文化界的明星。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几乎从未得到过体制内力量的支持,实际上由于他具有某种游离于体制的趋向,体制内的某些力量在实际上一直以各种方式对他这样的草根明星进行打压。另一方面,由于他的群众基础大部分在民间,而韩寒也一贯以另立山头的山寨文化对官僚主义、腐败等现象进行批判赢得年轻人的拥护,加入作协、文艺家联合会这类准官方组织,使自己从啸聚的好汉,摇身一变成为朝廷的官人,在一定程度上,不仅会从此使得他的发言变得不伦不类、备受掣肘,也有背叛群众的嫌疑,甚至可能削弱他们的群众基础。 不过这只是我们局外人,以事后诸葛亮的身份对这些往事进行的评析,韩寒的想法也许极为简单:他只是不想像“波波杯”文艺演出中的先锋诗人那样“听话”,他只是不想把自己降低到小孩子水平唱修改过的《国际歌》,或者表演其他庸俗无聊的节目。他只想写自己的书、说自己的话,就像左小龙想组织一个属于自己的、可以发出亭林人自己声音的合唱团一样。 说到合唱团不能不顺便提到《他的国》中的合唱团,和韩寒2005年年底加盟环球唱片·天韵文化,在该公司旗下,韩寒曾经发行过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寒·十八禁》以及其他一些音乐作品。尽管韩寒的音乐并未像他的小说和杂文那样引起更多的注意,但无疑进一步增强了他在文化界的影响,进一步让他明星作家的形象璀璨夺目起来。《他的国》中让左小龙组织合唱团的念头显然和韩寒的这一段经历有关。 从《他的国》中左小龙组织属于自己的合唱团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我们也隐约地触摸到作者韩寒在现实世界所感受到的种种压力。韩寒所感受到的外界压力,以及在这些压力基础上所产生的孤独感、无力感和愤慨,我们从一贯笑傲江湖的韩寒的公开言行中,是几乎看不到的,但这些无疑有助于我们在更深层次上理解韩寒的作品。 韩寒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评论王小波的一段话,可以成为韩寒这些感受的注脚:“想起王小波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情。王小波生前写了那么多文字,苦口婆心讲道理说常识。后来他死了,人们才假装发现了他作品的价值,觉得他写得不错,是个优秀的作家。如果王小波没有死,到今天的话,他在人们口中应该算是那种一天到晚炒作的人吧。炒作和冒着一定的风险发表观点是有很大区别的,也是非常好分辨的。只可惜,大家似乎都分辨不了。”[ 张英、张怡薇:《韩寒:绝不加入作协》,《南方周末》2007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