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乱》在韩寒的长篇小说中,是一部比较特殊的作品,是韩寒到2012年8月为止,所写的唯一一部“武侠小说”,但韩寒自己则说“这只是一部普通小说”,所以会写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要“躲起来”写一些“白天发生”的事情。[ 韩寒:《长安乱》前言,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07年版。]但这种“有所变化”的笔法,让我们很多读者在阅读过这部作品后,一方面为小说缥缈倏忽的情绪和语言所打动,看得神神道道、悲悲切切,感到一种幽微的怨愤和痛感,另一方面又纷纷抱怨说,不知道这部作品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 这部作品首先在情节上令人想起李连杰、杨紫琼和钱小豪等人主演的武侠电影《太极张三丰》、刘德华、钟镇涛、张曼玉和梅艳芳等主演的武侠电影《战神传说》。在《太极张三丰》中,君宝和天宝原为少林弟子,情同手足,天宝偷学武功,连累君宝,师兄弟双双还俗。贪恋功名的天宝投靠太监,为了自身前途,不惜出卖君宝和其他反暴政的武林同道。君宝在秋雪等侠士的帮助下,练成太极拳,最终为民除害、杀掉了太监刘公公和天宝,成为一代武学宗师,人称太极张三丰。在《战神传说》中,前朝流亡太子燕十三与篡夺王位的十四太子,本为兄弟手足,为争夺王位最终双双毙命于皇陵之战。 参照这两部电影所提供的武林世界的信息,我们发现,《长安乱》讲述的其实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身世同样不明的释空、释然师兄弟生活在长安附近的一座少林寺里,同样得到师傅的娇宠,师弟释然“我”,跟偶然来到寺中的乞儿姑娘喜乐情投意合,成年后奉师命离开少林,躲避可能到来的灾难,因身怀宝剑不断遭受追杀,一路结识永朝山庄少主人万永、神秘老人,好在总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 在释然、喜乐离开少林期间,少林寺被朝廷派人用毒药灭寺,只有师父、方丈等少数几个机灵的和尚幸免。原来师兄释空本是皇帝的儿子,此时因嫉恨他的皇后失势成了太子,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开始整肃江湖,首先就是屠杀知道自己底细的少林和尚,然后又召开武林大会,想要把自己信任的万永推上武林盟主之位,借此号令江湖。 释然所以受命离开少林,是少林几个老头有意识安排的,为的是防患未然、保留少林的力量。武林大会上,释然在师父等老和尚的支持下力挫群雄,当上了武林盟主,但是却因喜乐给万永绑架受制于人,无奈放弃盟主之位,退隐江湖。 多年之后,经历了喜乐难产身死,独自养育孩子、堕落得面目猥琐的释然,偶遇当年的对手武当派刘云,刘云用巧言美色利诱释然,鼓动他杀死当时已经成为皇帝的师兄释空,释然不置可否。故事至此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尽的猜想。 值得注意的是,释然跟一般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是不同的。一般武侠小说中,主人公最后多半要依靠自身努力,但其实大多数情况是借助偶然因素,因遭遇奇迹,获得有如神助的力量,将对方大佬一一干倒,抱得美人归。这一情况在金庸小说就表现得很明显、典型。就说《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吧,他一个外蒙古来的傻小子,万一走错哪一步路,那时候又没卫星定位,也不能上网人肉搜索,不遇到黄蓉、不遇到洪七公、不遇到老顽童,趁机学两手武林绝学,他就啥也不是,国仇家恨、搞对象啥的都免提。 释然并不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那种英雄人物,他的故事中充满了庸常琐碎的生活真实,倒有点像乔伊斯笔下的那种反英雄人物。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长安乱》是反传统武侠小说的,作家好像无意给大伙展现一个虚构的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而是在漫无边际的神侃中创造出一个因其自身局限,其实也是因其纯真善良,被黑暗的江湖社会所吞没的末路英雄。 就情节方面来说,《长安乱》跟传统的武侠小说也区别很大。武侠小说的情节往往高度连贯、一环紧扣一环,以增加悬疑、紧张气氛。以武侠小说的标准看,《长安乱》的情节则过于碎片化,而且是不连贯和不完整的。 这种情节的不连贯和残缺,体现在其中有的人物始终未曾出场,如与释空命运关系重大的皇帝、皇后、释空的皇妃母亲;有的人物好像戏份不全,类似于开始时出来演过一阵,后来导演潜规则了某人就被临时换掉,如释空在离开释然、离开少林寺后再未直接出现过,始终生活在别人的话语中。 有些事件的前因后果、有些人物的前生后世,也似乎忘记了交代,只能凭借猜测,如究竟是什么人屠灭少林寺、少林被屠杀的真实原因,万永究竟和朝廷有哪些复杂的关系,朝廷为什么要派他来做武林盟主;有些事件,小说用人物转述的方式一笔带过,而不是采用精心结构情节的方式、用场景本身来展示故事的进展,如释空的身世之谜。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杨康身世的揭示,是随着郭靖、黄蓉无意中卷入杨铁心、穆念慈父女“比武招亲”事件的发生而实现的。对于正宗的武侠小说来说,揭秘释疑、再现宏大场面,往往是作品中会花大力气显摆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把《长安乱》看成武侠小说,或者说这是一部反武侠小说,那么我们也许也可以将韩寒同学的处理方式当成他的刻意而为,他并无意构筑辉煌壮丽的故事奇观,他写作的目的只是想通过描绘那些通常生活在神话世界中高大伟岸的武林豪杰的世俗猥琐一面,来解构瓦解我们对常规事物的一般看法。换言之,他想通过解构虚构的神话世界里英雄的伟大,来提示我们以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待我们身边的生活。这部作品,实际上还是没有离开韩寒最喜欢的失恋和社会批判的两个主题。 《长安乱》的故事主体,其实是写在一个朝廷掌控一切、权贵横行的国家里,武林人士身不由己、为人所操纵的可悲可怜命运,释然空怀一身天下无敌的武艺,却难以施展其才华抱负,他的生活中围绕着一匹蠢得出奇的笨驴,一个相貌平常的姑娘展开,好不容易获得了武林盟主,又受制于人,不得不放弃功名,隐居荒山野岭、为养家糊口做一个猥琐的杀手,而释然妻子喜乐的难产早逝,肇因于官府差人追捕造成的摔伤,显然不应理解成一种巧合。这样的情节,无疑会使人联想到一些更为现实的东西来。——在一个整体上黑漆漆一团的大染缸里,任何人想独善其身,保持干净,关上门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都是不可能的。 显然,《长安乱》中的“长安”很有韩寒北漂时期的北京的影子,而“少林寺”也不过就是一所教授武功的学校,释然和喜乐的江湖闯荡经历,也可以理解成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所经历的事业和爱情挫折,释然对江湖上腥风血雨的感怀在很大程度上则是韩寒对变化激越的赛车场的印象的折光。有一次接受访谈时,韩寒曾经这样形容自己对北京的感觉:“北京给我的是负面触动”,“北京这个城市,狂没有安全感。和当地人没关系,一群外地人,和北京这个城市,再和当地人一反应,就反应出了一种严重不靠谱的气质。”[ 马一木、张诗尧:《韩寒:他们的时代过去了》,《时尚先生·ESQUIRE》,2009年第5期。]北漂时期的韩寒初入社会,赛车等事业的各个方面发展都还是处于起步阶段,对于社会人生中的艰辛、负面可能感受更多。《长安乱》可说是韩寒对这些艰辛、负面情感体验的一个集中的呈现。记者徐首丽曾这样理解《长安乱》这部小说:“如果仔细阅读《长安乱》,可以看出2004年比赛中一系列的磨难,让锐气十足的韩寒开始在失败中体会人生的另一番境界。”[ 徐首丽:《韩寒的别样生活》,《就这样飘来飘去》,接力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页。] 但是,我们还不能简单地将《长安乱》与《一座城池》相提并论。 《长安乱》在韩寒的创作中十分重要,尽管这部作品还有一些瑕不掩瑜的问题、还是一部探索性的作品,但它却是韩寒第一部显示出明显表现主义、童话体特征的小说。《长安乱》的这种写作方法,后面还要慢慢扒皮,在此简单地说,就是通过描写一个故事此在的世界,表现另外一个不便明言的世界。这种写法,经过在《一座城池》中的继续探索,在《光荣日》、《他的国》和《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中最终成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