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好了,是要夕子替哪家杂志拍照呢?” “是广告。” “广告?真的吗?” “妈妈,你们在说什么?” 夕子不耐烦地用力摇晃母亲牵着她的手,对讨论着自己的事的母亲和不认识的人感到生气。 “妈、妈妈!” 夕子抬头看着母亲,母亲说得正高兴,没听见夕子叫她。她原本期待会有比邮购目录知名度更高的其他杂志看到夕子的照片,来找夕子当模特,没想到一下子就是广告的邀约。 “那家广告主的宣传部人员和广告公司的人也来了,可以去另一个房间见他们吗?” “好啊,我们走吧。夕子,你在这里等。” 干子留下皱鼻噘嘴的女儿,匆匆赶去那些人正等着的内部房间。看到干子进来,两个人立刻站起来,递出名片,热络地问候干子。两人名片上的头衔,分别是知名食品公司的宣传部人员和广告公司的广告制作人。拍这家食品公司的广告,是件大案子。干子暗自埋怨当天才通知她的摄影棚相关人员,早知道有这么大的案子要谈,她就会穿更正式的衣服来。 “直接切入主题吧,我们今天来,是想请阿部夕子当我们公司的广告代言人。” “谢谢你们特地来这一趟,你们是在哪儿看到夕子的呢?” “我们去过很多家小型模特俱乐部,收集所属模特的名单,其中就有夕子的名字。她的年龄条件、外貌都符合广告的形象,又是默默无闻的新人,所以我们选择了她。” “为什么默默无闻比较好?” “这一点等一下再说明。”食品公司的宣传部人员笑着说,“广告商品是我们公司的Star Cheese,您听说过吗?” “当然听过,只要是日本人都知道、也都吃过的乳酪。”干子说得铿锵有力。 “谢谢,您说得没错,托大家的福,我们公司的产品长期以来广受日本客户的喜爱。今年是我们的产品上市三十周年。” 干子看着企划书中关于Star Cheese的叙述,拼命点着头。 “光说三十年,很难让人感受到有多么悠久。所以,我们公司跟广告企划人员讨论过后,决定以人类的成长来传达这样的悠久性。建筑物要开工时,不是都会栽种树苗作纪念吗?就跟那个道理一样,我们也打算使用同一个女孩从小拍摄我们公司的广告,持续拍摄这孩子吃Star Cheese成长的过程,希望借此让客户知道这个Star Cheese是多么受欢迎,而且今后也将继续受欢迎。也希望让夕子这个年纪的孩子们觉得,这个乳酪在他们出生前就存在了,今后当然也会继续存在。” “请问……持续拍摄是什么意思?”干子不由得打断对方的话。 “请看企划书的合约内容。” 干子翻开企划书后面的合约部分,只见合约期限一项写着“半永久”。 “半永久?” “是的,一年拍两次新广告,一直持续下去,因为这个广告不持续下去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想拍的是‘活广告’。”广告公司的人意气风发地说。 “我们想拍夕子健康成长的过程。选择夕子是因为我们找来专家作仿真,发现她的长相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根据这一点,我们认为夕子是个‘有前途’的女孩。” “这样啊,感觉很正式呢。” “因为这是很大的企划案,制作人当然要预设很多状况,全力以赴。” “现在我来回答您刚才问的为什么起用新人的问题。”食品公司宣传部人员微微一笑说,“业界通常会请当红的偶像明星或运动员或名人,利用他们的人气来做广告,但是,这个企划案如果起用短期活跃的人就没有意义了。名人的人气跟乳酪不一样,会随时间改变,将来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就这点来说,起用默默无闻的半圈内女孩,或许会让广告平淡无奇,但是会让人联想到将来。我们想透过广告呈现的是,我们公司的稳定性与可信度。所以,如果我们起用了夕子,希望您可以遵守几项约定。” 宣传部人员直视着干子。 “对我们公司来说,这也是赌上公司命运的一大企划案。所以,夕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生会破坏我们公司商品或公司形象的丑闻。从今以后,她必须度过平凡的、认真的、好孩子的生活。如果中途爆出什么丑闻,就不能继续拍摄,这个企划案也就泡汤了。” “我可以保证,夕子绝对不会犯任何错误,我跟我先生对孩子的教育都很严格。” “谢谢您,合约上有详细内容,等您决定接受这个方案后再来讨论。接下来是关于报酬,因为是半永久性合约,所以今后的每一集广告都不会支付太高的报酬。也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找半圈内的孩子,而不是属于某经纪公司的孩子。” “是的,那当然。” 对干子来说,广告收入是其次,重要的是这部广告可以提高夕子的知名度,让全国人都认识夕子。 正式签订广告合约那天,干子的昭滨老家举行了庆祝。客厅桌上摆着寿司、意大利面、炸鸡、通心粉沙拉等等,都是夕子爱吃的东西。但是夕子并不开心,因为她不太喜欢昭滨老家。她幼小的心灵隐约可以感觉到,父亲来这里就无精打采。 “冬马,我听干子说,你不太赞成夕子去拍广告,为什么呢?就把广告当成夕子的成长纪念嘛。” 在夕子他们来之前就喝着啤酒的外公,粗鲁地摇晃视线低垂的冬马。 “合约上写着半永久,让我有点担心。如果一次两次就拍完,我也不会介意。” “唬唬人而已吧?那也要看广告能不能拍下去啊,你有没有看过同一个人持续拍摄的广告?所谓半永久性,根本只是一种理想。” 有几个女孩经常跟夕子一起行动,但是,夕子觉得跟同班一个叫多摩的男生在一起时最快乐。从小学起,每升上一个年级换班时,至少都会有一个男生拿“你是哪国人”或“为什么要上电视?家里很穷吗”之类难听的话来捉弄她。她已经很习惯了,但是,也因此了解到自己的长相和所做的事,都跟其他小学生不一样。夕子从那些捉弄自己的男生身上,隐约可以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好感,希望引起自己的注意,但是,他们扭曲那样的心情,转以捉弄的方式呈现,感觉还是不够光明,夕子不喜欢。 多摩会先模仿广告说“我是夕夕”,再开始捉弄她,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她完全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多摩只是觉得这么做很好玩,没有找夕子麻烦的意思,夕子也感觉得出来。自从多摩的那句“我是夕夕”以来,夕子碰到多摩开她玩笑或小男生恶作剧,都会开心地笑出声来。多摩长得又黑又瘦,笑起来连眼睛都看不见,跑起来何止是快,简直是飞快。听说多摩住在沿海地区,父母都不在了,是祖父把他抚养大的。课堂上,老师点名点到夕子时,多摩就会用尖锐的声音说“我是夕夕”,搞得全班哄堂大笑,夕子会有点生气,但还是会跟着大家一起笑。 休息时间,夕子在做下一堂课的作业时,肩膀被迅速戳了两下。夕子回过头,看到多摩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像平常一样,白色衬衫邋遢地开着三颗扣子,短袖像抬神轿的轿夫般卷到肩头,夕子很喜欢他那种多摩派的制服凌乱穿法。 “阿部,梅雨季节,学校楼梯扶手会有人鱼的味道。” 多摩不停闻着自己手上的味道。 “人鱼是什么味道?”夕子停下写作业的手,笑了起来。 “你闻闻就知道了。闻闻看。” 夕子把鼻子靠近多摩大张的手掌,多摩却猛然把手拉开。 “还是不能给你闻。”多摩像唱歌般说完,跳下桌子大叫一声:“啊,小西!”又跑去逗弄刚进教室的另一个男生。他就像得了安静不下来的病似的,总是这样跑来跑去,性格非常开朗。 某天轮到夕子打扫卫生,她猜拳猜输了就去倒垃圾,回到教室时,同学们都还没回去,在教室闲聊天,夕子也加入了他们。今天,经纪公司没有课,也不用学钢琴,想在学校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两边教室的学生都回去了,只有夕子他们这间还亮着灯。男女生彼此提供谁喜欢谁的八卦消息,聊得欲罢不能,大家都已做好回家的准备,却拿着书包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外面从下午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但是,强撑着没让雨再滴落下来。 放学后的校园可以听到种种声音,有从对面南楼的音乐教室传来的乐器吹奏声、从顶楼传来的戏剧社的发声练习、从教学楼旁的游泳池传来的还不到夏天就已开始练习的游泳社的水花声。夕子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从飘摇的棉窗帘一侧眺望着下面的操场。田径社正在练习跨栏,穿着运动服与跑步用短裤的多摩也在其中,他正高高抬起大腿又放下,作着热身运动。 来教室拿室内鞋的羽毛球社的男生也被大家拖来一起聊天,他说他再不走,全体练习就要开始了,大家拉住他不让他走,但是他说会被学长骂,匆匆离开了教室。气氛整个冷淡下来,聊天同伴中的一个人说:“我也要去社团了。”又一个说:“我要回家了。”结果大家都离开了教室。平常都是分团体行动,很少像今天这样男女一起聊天,所以夕子很不舍得结束。出去时,她关掉了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教室的灯。 出了教室,她走到没有阳光照射的走廊尽头,从没有人的楼梯往下走。天空一片阴霾,梅雨的潮湿更加重了校舍行将腐朽的老旧味道。她扶着生锈的铁扶手走下楼梯,下来后想到多摩说的话,闻闻手上的味道,是混杂着腥臭的铁锈味。 “是人鱼的味道呢。”夕子喃喃说着,一个人边笑边走出教学楼。 “啊!”经过正在操场短跑的多摩身旁时,多摩发现了夕子,短短地叫了一声。 “怎样啦。” 夕子这么回他,他就故意不理夕子,装成很用心在练习的样子。这就是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再见模式。 黄昏的回家路,是沿途都有河堤高墙延伸的笔直道路,行人稀少。前往东京的卡车,从人行道旁的车道快速奔驰而过。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脚步声被呼啸而过的车子淹没,会让人觉得道路似乎漫无止境,明明是经常走的路,却有种孤独无助的感觉。高高的水泥墙后面应该是大海,但是看不见,只有在风大时能闻到海的味道。到处都有梯子可以爬到高墙的另一边、海的那一边,但是,中间都有上了锁的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她深深觉得,自己应该跟多摩一起回家。但是,男女生放学一起回家,会被其他学生狠狠嘲弄一番,所以其实是不可能的事。 比冬天薄、但还是很厚的制服裙子那烫得直挺挺的长下摆在膝盖处摩擦着。那种感觉,突然让她想起,几天前班上有个女孩走在路上时,裙子上到处都是经血,这件事传遍了学校。她今天没来例假,周围也没有人,她却回过头去抓住裙子,稍稍摊开屁股后面的褶子来检查,确认没有任何污渍,她才又迈开步伐。 途中,三个穿着同一所初中的制服、看似初三高年级的男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坐在高墙最上方,一边聊天一边眺望着大海。她很羡慕他们正看着她现在看不到的大海。她一直盯着他们,希望他们会问她要不要上去,但是,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墙下的夕子。“今天下午下过雨,所以波浪特别高。”聊着这些话的他们,可能是社团规定,都剃成了光头。三个人边笑边聊,脸都直直朝向大海,带着笑容的侧面跟兄弟一样相似。 “喂,你在做什么?” 声音从上面传来,夕子抬起头,看到穿着田径服的多摩。 “多摩。” “你蹲在路中间挡到我啦,肚子痛啊?” 自从初二分班以来,她跟多摩就没有什么说话机会,一直以来的回家道别模式,也因为田径社的练习从校门附近的操场换到中央操场,没再继续了。但是偶尔在走廊撞见时,多摩一定会叫一声“啊”,夕子也一定会回他“怎样啦”。她曾希望可以跟多摩多说一些话,但是为了加入美眉俱乐部的事、父母的事,忙得都忘了。 “我肚子不痛。” “哦,给我乳酪。” “对不起,我没带。” 夕子笑着这么说,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掉下来,脸庞因为痛苦的泪水变得通红。多摩察觉夕子的泪水,像受到惊吓的小猫般,直盯着夕子的泪水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地方去,所以坐在这里。” “你是当红明星,应该去工作啊。” “取消了。” “那就回家啊。” “想到回家时妈妈可能不在家,我就害怕。” “那就去我家吧,今天的社团活动只做基础练习,你等我练完。” 夕子用力点点头,擦干泪水站起来。 “今天不跑操场,跑西教学楼,所以你找间教室等我。” “跑教学楼?” “对,区运会快到了,操场被棒球社占据了。” “跑教学楼?我无法想象,可以去看你们练习吗?” “好啊。” 夕子跟在耸起单薄肩膀走路的多摩后面,心中充满了喜悦。走路时,身体一摇晃,喜悦就会散发出香味在体内流窜。 教练的哨子响起,田径社成员立刻全速冲上教学楼的狭窄楼梯。楼梯中间平台放着栏架,不让其他学生上楼。夕子坐在洗手台处的台阶上,看着成员们从楼梯跑上三楼再跑下来。多摩也从三楼跑回来,瞥了夕子一眼,但没说什么,擦着汗听教练指导。 “好严格的训练,最后每个人都气喘如牛。田径社每天要做那样的练习,很辛苦呢。” “为什么?平常在教学楼跑步会挨骂,现在可以跑个痛快,很好玩呢。” 多摩把运动服换成制服,跟夕子走出校门。跟多数男生一样,多摩也是把印着Nike的侧背大运动袋背在肩上,穿着破旧的ASICS运动品牌,其前身由鬼冢喜八郎于1949年在日本神户创立。鞋。今天的衬衫也是夕子特别喜欢的邋遢穿法,把扣子开到第三个。 “最辛苦的是跑五十米,要在炎热的操场跑好几趟,比在有屋顶的教学楼内跑辛苦多了。” 一出学校就是住宅区的大马路,夏天的太阳炽烈炎热,夕子跟多摩一起走在家家户户的树荫下。因为离放学有段时间了,而且社团活动通常都更晚才结束,所以没有遇到其他回家的学生。不用担心跟男生走在一起会被冷嘲热讽,夕子松了一口气。她不太想跟冲岛说话,所以尽管知道这么做不礼貌,还是只发了短信通知冲岛,今天母亲不能去,希望他更改日期。 “咦,这里是这种店吗?不是咖啡厅?” 走过住宅区的马路,进入有拱顶的商店街后,多摩指着挤满年轻客人的手机店说。 “对哦,本来是咖啡厅,外面漆成茶色,窗户是彩色玻璃。” 多摩不提起,夕子大概也忘了,现在咖啡厅的记忆又在她脑海中历历浮现。她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从学校回家经过这条路时,都会不经意地进入视线内。她还记得表面堆满灰尘的昏暗彩色玻璃,以及放在店头的小白板菜单。从嵌在门上的窗户,可以看到柜台里总是站着一个看似老板的男人,年纪有点大,穿着围裙。 从手机店及其周围,当然也看不出那家店的任何痕迹。夕子不禁想,以前应该进去看看。 “像这样,以前的店不见了,又在同一个地方开了新店,是屡见不鲜的事,可是,经营前一家店的人都去哪里了呢?”夕子努力回想那个已经想不起长相的老板,说,“通常,他们都住在二楼吧?不做生意后,就搬出那里,离开了这个城市吗?” “不做生意了,也不一定要搬出这个城市吧?” “那么,是搬去其他地方吗?可是,对开店的人来说,店就是他们的工作场所吧?他们是不是还要重新找工作呢?” “这么一想,就觉得店老板很可怜,他们跟着店一起老去,却还得再找新的工作场所。” “嗯。” 夕子陷入沉思时,多摩兴致勃勃地说: “有时候会觉得某几家店不倒闭实在很奇怪,这条商店街里也有,譬如超市旁的服饰用品店。” “Meriyasu?” “对,就是Meriyasu,你记得真清楚呢。”多摩笑了起来,他一笑眼睛就不见了,相反地,嘴巴会大大地横向咧开,露出一排看似坚固的牙齿,“在店头展示的好像是好几年前的衣服,贴出来的海报也有昭和时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