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真的好可爱,应该可以当儿童模特吧?要不要带她去见见我认识的摄影师?”一个在杂志社工作的朋友这么说。 干子带夕子去朋友介绍的都内摄影棚,工作人员一眼就看上了夕子,找她当邮购目录的模特。为了配合每月发行的杂志,干子每两个礼拜就要带夕子去摄影棚一次。 因为拍的是邮购目录杂志里刊登的便宜童装,所以摄影棚并不大,但是仍然颇有格调。它位于都内高级地段,有未经加工的纯水泥原始外观,墙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美丽藤蔓。位于摄影棚一角的拍摄空间,墙壁、地板都是白色的,用来代替反光板。在摄影棚工作的人员,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虽然彬彬有礼也很亲切,但是给人冷漠的感觉,都会对她们母女展露职业笑容。已经换上颜色鲜艳的衣服、柔软的头发烫得鬈曲、张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孩子们,都在拍摄空间附近等着拍照。一群看似母亲的女人,围坐在摄影棚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谈天说笑。母亲们的穿着不似干子想象中的那般华丽,感觉上就是以小孩为主角的轻松打扮。每个看起来都只有二十多岁,所以,已经三十六岁的干子有点畏怯,但她全然不露声色,还是从容地笑着跟母亲们打招呼。 夕子穿着花朵图案的夏装,坐在两个小孩中间,摄影师摆动套在一只手上的指偶,趁孩子们笑时按下快门。夕子与其他模特玩球嬉闹的合照,也因为真的玩得很开心,而拍出了灿烂的笑容。有一次,夕子为了捡在地上弹跳的球,张开双腿蹲着,内裤看得一清二楚,要丢球时还不小心撩起了裙子,干子便慌忙冲进拍摄空间,帮她把裙子整理好,摄影师和工作人员哄然大笑。 夕子快上小学时,干子经常带她去附近的公园和图书馆。有一天,去图书馆借了夕子选的绘本后,走在黄昏的回家路上,与小孩子哭闹不停的一对母子擦身而过。母亲的年纪跟干子差不多,推着婴儿车,还带着一个大约已经上幼儿园的小孩,脸上不像化过妆,头发也蓬松散乱,一脸的疲惫。这个母亲背对着满天的夕阳,唠唠叨叨地骂起哭得抽抽噎噎的老大来。 “你要哭到什么时候?要一直哭下去吗?那我就把你丢在这里。” 小孩边哭边努力想挤出话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没听过这种话,好好用日语说。” 被母亲严厉地责骂,哭过了头的小孩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随便你,我没力气理你了。” 母亲刁难的语气令干子感到害怕,她握紧了牵着夕子的手。小孩哭得稀里哗啦,赶紧追上径自推着婴儿车往前走的母亲,母亲头也不回。 干子无法理解: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孩子说那么残酷的话?虽然不到虐待的地步,但是以教养的角度来说,也太没有爱心了。而且,这样的母亲并不少见,她在小儿科的等候室就看过好几个。是不是生活不够宽裕,对小孩子的爱也会干涸呢?干子几乎没有责骂过夕子,不管夕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她都只会用手制止。知道其他母亲的教育比自己严厉好几倍后,她也会强迫自己责骂夕子,但还是常称赞或拥抱她。 干子下定决心,如果生两三个孩子会产生那么大的压力,而把气出在孩子身上,那么她宁可只生一个。碍于年纪的关系,如果要生第二个,当然就要越快越好,但是看到这样的光景,她一点都不想再生了。 随着夕子的成长,干子对夕子的爱也越来越强烈,夕子成了她的一切。她原本以为,她总是不放心年纪比她小的冬马,老帮他做这做那,是因为自己的爱存在着强烈的母爱因素,生下夕子后,她发现自己对冬马的感情与母爱全然不同。她是希望冬马可以带给她幸福,但是对于夕子,她只希望夕子能得到幸福。她从索取的一方变成了给予的一方。为了保护夕子,她什么事都愿意做。这种强烈的意念,与其说是母爱,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种赤裸裸的爱。 强烈希望被冬马、被其他男人、被昭滨的父母捧在手掌心上疼爱的自己,已经不复存在了。迈入三十后,为了不输给二十多岁的女孩而持续苦战的女人时代,终于被夕子的睡颜终结了。 随着成长,夕子的腰高过了其他孩子,身高也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了一个头。夕子在大班的游园会上都是扮演主角,她比任何人都更自然更大方地活跃在舞台上。 夕子上小学一年级后,每个月还是跟干子去摄影棚两次。特地花一个小时去摄影棚,拿到的模特费顶多只能给夕子买一件衣服,所以,感觉上只是让夕子去学点东西而已。当夕子穿着目录里的童装拍照时,干子就坐在摄影棚角落的椅子上,靠跟其他儿童模特的母亲聊天来打发时间。她总是边注意拍摄现场边聊天,只要看到夕子因为拍烦了而鼓起脸颊,或是不知道要晃到哪里去,她就会马上冲过去制止。 那是春天里的某一天,夕子拍完照时,摄影棚工作人员走向干子她们。 “夕子,辛苦你啦。夕子妈妈,有没有时间谈谈?” “可以啊,什么事?” “现在有个正在找模特的人在我们摄影棚,那个人看上了夕子,说无论如何都想请夕子当模特。” 母亲在夕子的工作内容和行程上,对经纪公司详细列出了种种要求。其中一条是关于经纪人,她要求事务所派给夕子认真的经纪人,而且最好是女性。 “一开始就这么啰嗦,人家会不会讨厌我们啊?”夕子不安地问。 “放心吧,是他们希望我们加入的,我们想说什么最好说清楚。” 但是,经纪公司指派的女性经纪人,跟母亲处不来。这位女经纪人虽然认真,但是太过认真,跟母亲意见不合时,一步也不退让。母亲也是决不改变主意的人,所以两人一开始就常起冲突,母亲要求经纪公司换经纪人,就换成了冲岛。冲岛与条件不符,是位男性,但是比前经纪人好沟通,开朗得恰到好处,对初次见面的人也表现得很积极,似乎颇有能力让工作顺利开展,看起来也不像有恋童癖。冲岛二十八岁,剪一头短发,晒得黝黑,喜欢穿白色马球衫;兴趣是打网球,大学时代参加过网球社,而且毕业于名牌大学,高学历这点出乎意料地受到母亲的青睐。他把夕子当大人看,对夕子使用敬语;母亲介入工作时,他也不会露出不悦的神色,所以决定由他担任经纪人。 开始工作前,夕子每个礼拜都会在固定时间来经纪公司,接受简单的演技指导,学习在摄影机前做表情的方法、走路的方法、与长辈接触时循规蹈矩的问候方式。 新历年那天,照例在昭滨的母亲娘家举办了新年聚会。跟夕子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姐妹、幽默风趣的阿姨、舅舅都从大老远赶来,所以,夕子只有在过年时特别喜欢昭滨的这个家。她给了年纪与她相差甚远的表兄弟姊妹们红包,大家问她:“你还是个孩子,应该是收红包的人,为什么给红包呢?”她回答说:“因为我已经在靠拍广告赚钱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家围在一起吃年菜、火锅,述说彼此近况时,母亲提起夕子上初中后将加入大经纪公司的事。 “可是,我觉得这样很可怜。这么小就开始工作,暴露在那么多人眼前。你不会被那家演员经纪公司操纵吧?我很担心呢。” 这个阿姨是母亲的姐姐,不像其他亲戚那样称赞夕子,反而担心地看着她。 “不会,我是经过严格选择,才决定了最值得信赖的经纪公司,他们会协助夕子将来的发展。” 听到母亲这么说,阿姨还是没有卸下多管闲事的忧心表情。 “干子,可别把自己的梦想过度塞给夕夕哦。” 小学顺利毕业后,夕子升上了初中。初中校园位于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地上,从校门口延伸到校舍的陡急坡道两侧樱花盛开,被来自海面的强烈海风吹得四处飞舞。与夕子同小学的朋友,除了去东京考初中的人之外,几乎都上了这所初中,所以都是熟面孔。再加上隔壁小学的孩子,氛围更是朝气蓬勃。 体育课跟小学不一样,是男女分开上课。在四月的晴空下,夕子排在只有女生的队伍里,一边跟大家聊天,一边等着轮到自己跳高。老师一吹哨子,女学生就冲向横竿,试着跳过高于自己腰部的横竿。身体娇小的学生,大腿会撞落横竿,但是大部分的学生都可以侧身跳过。男生也在操场的另一边跳高,夕子心想,干脆一起跳好了嘛。 蓝色及膝运动短裤下伸出的笔直修长、膝盖小巧像少年般的腿、小小的臀部、被圆领白体操服挤出形状的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像花茎般纤细的颈子和柔弱的肩膀、剪着短发的小小头部、表情丰富的中性脸庞,让夕子在还残留着小学生长相与体型的同学中,显得格外醒目。夕子的外表大部分来自父亲的遗传,但是父亲修长的体型、形状漂亮的薄嘴唇,看起来不太有精神,而肢体发育良好的夕子,却是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生命力。扁平的腹部和没有凹凸的直筒腰,凝缩着她生命的能源。 轮到她跳高了。听到哨音,她便往前跑。排在队伍里的少女们,都出神地看着夕子的细长身体、透着阳光的柔顺头发和修长的腿。那轻盈的身体仿佛可以飞到任何地方,应该会轻松跳过横竿,然而,夕子闭着眼睛以有些怪异的方式跳起后,却连人带竿掉落在垫子上。“啊!”夕子的好朋友发出遗憾的叫声。夕子双脚撑开,成八字形坐在垫子上,顶着一头乱发往后看,看到掉落的横竿,她说: “哎呀,我以为我跳过了呢!” 就像坐在床上般,她一头栽倒在垫子上,急得手忙脚乱。少女们都笑了起来。 “阿部,老师还以为你是运动全能呢,我在电视广告上看到你灵活地爬上房子屋顶,边吃乳酪边看着星星。” “那是用起重机把我吊上去的。” 大家又继续跳高,但是在夕子之后,少女们跳不过去的几率变高了。 “喂,你们认真跳啊。” 老师大声吼叫,但是,少女们已经无意冲刺助跑、跳过横竿,一心只想更接近夕子的模样,只想像她那样倒在垫子上再爬起来时不经意地撩撩刘海,像朋友般跟老师说话,她们要模仿夕子的一举一动。 “爸爸在帮助一个有困难的女性,她没有地方住,爸爸帮她租了房子,让她住在那里。” 他给夕子看了照片,是个金发散乱失去光泽,有双茶色眼睛的女人。眼神飘浮,从露出圆领毛衣的颈子到锁骨一带,也有清楚的皱纹,显然比母亲年纪大,应该有五十多岁了。照片里的女人看起来很幸福,可能是因为使用了日本所没有的外国拍摄手法,背景很像粉红色或橙色的迷蒙的雾。 “法国人?” “对,以前住在法国,但是,这十几年来都住在美国。” “这个人有什么困难呢?” “她来到了日本,可是没有工作,也没有地方住。” “那么为什么要来日本?” “因为她没想到日本是这么不好生活的国家。” 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这个人来日本是不是为了爸爸。还有,爸爸是不是假装看不出照片里的女人显而易见的谎言,刻意表现自己的关怀?她发现自己很想一一逼问父亲,这才惊觉自己体内流着母亲的血。但是,她不想变成母亲那样;不想像母亲之前那样,在父亲面前显得那么强势。她怕她逼问的语气,会跟母亲的胡搅蛮缠如出一辙。 “接下来才是重点,有两件事很重要,一件是妈妈虽然不相信爸爸,但是,爸爸真的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什么叫亏心事?” “就是外遇。” 原来是外遇的问题——夕子深深受到打击,偷听来的深夜对话的意思,瞬间真相大白。夕子以为,母亲是气父亲为了朋友偷偷动用了不该用的钱,所以,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那么生气。从父亲口中听到母亲绝口不提的“外遇”两个字,更带给了她双重的打击。 “另一件是,爸爸没有用过夕赚的一毛钱。爸爸很不想跟你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妈妈说最好还是清清楚楚跟你说一次。爸爸真的很气自己,把情况搞到非告诉女儿这种事不可。” 当她察觉时,父亲已经泪流满面,这种不出声的哭泣方式,比放声大哭更让夕子难过。她跑到客厅角落,拿起滚落在地上的纸巾盒,递给父亲。父亲泣不成声地说了句“谢谢”,擦拭眼泪、擤鼻子。鼻子又高又大的父亲,擤鼻子时发出很大的声响。那是日本人不会做的夸张方式,连纸巾都差点被擤飞了。擤完后,他边擦拭鼻子周围,边用另一只手抚摸夕子的头。 “那张照片上的,是爸爸年轻时很照顾爸爸的人。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日本文化很有兴趣,到了这个年纪终于下定决心来日本学日文。” “哦,那很好啊。” “什么很好?” “爸爸做的事啊,爸爸做的是好事吧?因为那是帮助有困难的人。” 父亲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 “没错,而且绝对不会给夕带来麻烦。” “也不会带给妈妈麻烦?” 父亲的脸上,眉毛一带扭曲着。 “对,也不会带给妈妈麻烦。” 母亲一定在客厅门附近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向来充满自信、开朗的母亲,现在正扯碎自己的自尊,竖起耳朵确认父亲有没有耍心机,只对夕子说有利于自己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夕子放学都没回家,而是直接从学校去工作,所以母亲会在她放学时打电话来,跟她确认当天的行程,譬如:“要送给读者的签名照带了吧?不能忘了哦。”从母亲说话声音的低沉程度,她就可以判断出前一天晚上父母亲交谈的结果。如果母亲假装平静,声音却还是很低沉,就表示问题还没解决。 晚上,父亲从公司下班前,只有夕子跟母亲独处时,两人的对话都跟以前一样。夕子会说在学校发生的事,向母亲报告工作进度,母亲会边听边点头,询问夕子的身体状况。夕子很想问母亲,现在她对她跟爸爸之间的事,是抱持怎么样的想法。但是,聊着一般日常琐事,不知不觉就忘了。日常对话真的很惊人,不愧是历经十多年堆砌起来的东西,不会轻易瓦解。只要对话者之间具有强烈的“维系日常生活”的意念,就算眼前有具尸体,恐怕也可以视而不见。 第五节地理课结束后,夕子做好回家的准备,正要离开教室时,手机在书包里震动起来。来电者是母亲,学校禁止接电话,所以她确定四下无人才接起电话。 “妈妈,什么事?” “啊,夕子,对不起,今天你可不可以自己去经纪公司跟冲岛开会?妈妈临时有点事,不能去了。” 母亲尽可能像平常那样说话,却掩饰不了声音里的紧张。 “这样啊,可是,我一个人不行啦,冲岛也说这次开会有事情要跟妈妈说,还是叫冲岛改日子吧。” “那就这样吧,对不起,这么突然,我该走了。” 关掉电话后,夕子觉得站不稳,在室外走廊正中间蹲了下来。 今天,母亲打算闯入父亲的另一个家。 昨晚,夕子偷听到母亲在对话中说“我配了那里的钥匙”。母亲之前就一再要求父亲让她跟那个女人见面。父亲回答得太小声,夕子听不见,但是大概每次都拒绝了吧。昨天母亲宣告说:“如果你不让我见她,我就自己去见她。” 想到母亲要用自己配的钥匙,闯入不受欢迎的家的勇气和执迷,夕子就不禁要落下泪来。为什么自己的家会变成这样?她不怪父亲或母亲,只恨那个死赖在父亲准备的房子里的女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恨得没道理。真正的始作俑者是父亲,而逼得父亲不得不这么做的是母亲。他们吵架后,母亲曾脱口说:“是你帮妈妈留住了要离去的爸爸。”她怎么也无法释怀,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她完全没有记忆。可是,她又不敢问母亲发生过什么事,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而且,父亲曾想离去的事实也令她震撼,难道父亲不爱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