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都在文件上盖章啦,将来如果以‘我没想到会是真的’为理由要求解约,说不定会被告。” “冬马,你太会操心啦,干吗想得那么多呢,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拍,也不会影响功课。将来夕子长大后还可以当成话题,说她小时候拍过广告,这样不是很有趣吗?这么想就行啦。” 外公说他也可以炫耀“外孙女要拍广告”,径自笑了起来。外公和外婆、母亲开心地说着广告的事,父亲默不作声,没有应和他们。夕子看到父亲阴郁的表情,莫名地感到不安。 “昭滨外公”的脸跟声音都很大,已经是老人了却还有着一头黑发,让夕子有点害怕。外公此时正喝着啤酒配毛豆。他对夕子很好,对外婆却像个大老爷般,一屁股坐下来后就不会再动了,啤酒和开瓶器都要外婆帮他拿过来。外婆烫着一头短发,戴着粗框眼镜,总是穿着镶有假钻的华丽衣服。 外公喝醉的笑声、外婆高亢的笑声、披着白色蕾丝的硬沙发、定时报时的声音很吵的壁钟,都令夕子厌烦,她穿上放在外廊的自己专用的红色小凉鞋,走下庭院。她拨开晒在庭院竹竿上、充分吸收阳光后变得柔软蓬松的棉被,走到植物茂密的庭院里。处处绽放着深粉色的紫茉莉,夕子摘下一朵闻香味,再摘下种子,用指甲抓破又硬又皱的表皮,挖出里面的白色粉状胚乳,涂在手臂上。冒汗的手臂上,出现了一条直直的白线。 “夕,这里有很多蜜蜂,我们去别的地方。” 回头一看,父亲不知何时站在她的后面,脸部表情因背着太阳,逆光看不见,他手上拿着夕子的小草帽。再回头看紫茉莉,果然如父亲所说,到处都有一群群发出微弱振翅声的焦黄色大蜜蜂,她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她戴上草帽,跟父亲一起从庭院的大门往外走。 “爸爸,你不喜欢夕夕拍广告吗?” 夕子都叫父亲“爸爸”,叫母亲“妈妈”,当大人察觉时,她已经叫习惯了。 高个子的父亲面向夕子弯下了腰,但是两人的脸部距离还是很远,夕子抬头,也因为阳光太过刺眼而看不见父亲的脸,只看到汗水正往下流的、喉结突出的咽喉部位和马球衫衣领。 “夕,你是个可爱的乖孩子,可是,爸爸不想让太多日本人认识你。” 夕子点点头,父亲的声音低沉稳健,听着听着都想睡了。 “爸爸希望夕像一般女生那样,拥有平凡的想法、平凡的幸福,所以不希望夕做太亮眼的工作。” 夕子听不懂父亲的话,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只顾盯着坐在墙上的野猫。 “看来,现在跟你说这些还太早了。” 他们流着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来到了大海边。穿过海滩上弯腰扭曲的松树后,就可以看到和缓的波浪卷起白色浪花打在红糖色的沙子上又退回去。浅平的海因为两旁林立的旅馆形成的蜿蜒海湾而变得狭窄,但是过了海湾便无限延伸,与让海显得更低浅的迷蒙的天空相连。 “是海呢,夕夕最喜欢海了!” “爸爸也喜欢呢,可是,最喜欢的是法国的海。沙子不像这里的海滩那么黑,是一大片更漂亮的海,真想带夕去看。” 父亲带着夕子玩玩水就回去了。 ——某天早上,比平常早起的夕子,看着正在做早餐的母亲的背影。“早啊,夕夕。”站在厨房的母亲笑着回头看她。夕子说:“夕夕也来帮忙!”她把母亲切好的青椒、腊肠放在铺着Star Cheese的面包上。面包放进烤箱烤过后,就变成了美味可口的比萨。母亲说:“妈妈也从小就吃这个乳酪呢。”坐上餐桌的夕子咬了一口面包,边吃边开心地看着Star Cheese长长地拉开来…… 这样的广告内容平凡,所以没有在媒体界造成话题。但是,定期制作续篇,“夕夕”一再出现,渐渐地在人们的脑海中留下了印象。夕子在每一集广告都称自己为“夕夕”,那是拍摄前夕子总是叫自己“夕夕、夕夕”,导演觉得很有意思,临时加进去的台词。 夕子在广告中显著成长,从口齿不清的小学低年级学生,成长为表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小学中年级学生;脸庞还是那么可爱,但是双腿修长、腰部位置较高的她,个子却在不断长高。在广告情节中,夕子不管是跟朋友一起玩,或跟弟弟吵架,或上学,都吃着乳酪。乳酪会成为友情的见证、与弟弟和好的道具、便当里的配菜。无名的夕子没有在电视节目或杂志出现过,是一个只在广告中成长、越来越惹人怜爱的不可思议的存在。 夕子最初的工作,是上综艺节目的《期待的新人,那孩子是谁?》单元、拍摄杂志封面、担任以高中生为对象的手表代言模特,不像搞笑艺人或演歌歌手,需要积累经验的时期。并不只有夕子特别,同一家经纪公司旗下的其他年轻女孩,也几乎都没有积累经验的时期。据说,越是没有时间积累经验,必须立即上战场,绽放光芒的时间就越短。 第二天就开始拍摄了,夕子放学后的时间都被工作占据。夕子戴着防水性极佳、但就女表来说太过粗大的手表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后,夕子来公司时,社长还百忙中抽空来见她,把女性流行杂志甚至男性流行杂志、周刊等所有刊登了手表广告的杂志,都翻到夕子那一页,排列在桌上,再摊开刊登夕子当“一日邮局局长”的报道的体育报纸,说: “你看,是八公分乘八公分的大新闻呢,因为我拜托过记者要登得特别大,不过,报道登得这么大的新人,你还是第一个。你会成功,一定会成功,这是我长年的经验给我的直觉,让我们一起追逐伟大梦想吧!” 社长拍着夕子的肩膀,豪迈地笑着说会替夕子接更多工作,对夕子充满期待,要夕子好好努力。他跟夕子的父亲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夕子并不讨厌他。虽然他是个投机取巧的人,但是,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充满自信的精干气息。 回到家后,全家人会连同不打算接的工作通告也都一起看,以此为乐。这么多地方想找她合作,不只夕子本身,父母亲也很高兴。 “还来了这种通告呢。” 夕子往母亲手上望去,看见采访通告上写着“星妈这个职业”。 “是要采访妈妈呢。” “妈妈要接受采访吗?” “怎么可能,妈妈的任务是在背后支持夕子啊。” 但母亲随即又补上一句说,等夕子的状况稳定后,她也许会接受这样的访问。 “如果有‘星爸这个职业’的采访通告,爸爸就来接受采访吧,爸爸也想上一次电视看看。” “真的吗?” 父亲笑着把手放在夕子头上说:“骗你的。” 不久后,很多杂志都争相采访新人夕子。采访前,夕子会先阅读指南,参考前辈的采访,接受经纪人的简单指导。培训内容都是早已知道的基本礼仪,譬如,打招呼时要站好注意礼貌,表现得谦虚、开朗,要用双手接名片,坐下时要双膝并拢,等等。 “关于祖母的事,等对方问到再回答。父亲和母亲也说是日本人吧。” 采访时,夕子都仔细思考后,才直率地回答被问的问题,不装模作样,就像在学校回答老师的提问那样。记者们都称赞夕子的率真,不像有套过的感觉。 “夕夕希望将来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夕夕想成为怎么样的自己?将来也会继续这个工作吗?” 关于将来的问题,很多记者问过她很多次,但是,夕子每次都很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关于将来的事,她真的没有思考过。对于未来,她完全没有概念,只想到快乐的现在。 “嗯……”夕子陷入苦思中,答不上来。 “毕竟还是初中生,应该还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吧。负责采访的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是,你就给个差不多的答案吧。” 她连要给个差不多的答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记者只好放弃,改问其他问题。 “夕夕,你每次被问到将来的问题,就会说不出话来。你什么都不说,记者也会很困扰,所以,你要想个答案才行。”采访结束后,冲岛这么说。 “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啊。” “回答‘我想成为通过电视,带给所有观众梦想的人’就行啦,我当经纪人带过的艺人都是这样回答的。” 自从冲岛提出这个建议后,夕子每次被问到将来,就回答“我想成为带给人们梦想的人”。但是,重复说过好几次后,她开始觉得舌头出现了突兀感,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带给人们梦想是什么意思?” “有人看到夕子发光发亮的样子,就会想我也要那样发光发亮。又譬如说,有人看到夕夕演空姐或其他各种职业的角色,就会想我要做那样的工作,或是我也想当演员。”冲岛一边回答她,一边给某人打手机。 “那么,直接叫空姐或护士演连续剧就好了啊。” “那就不叫连续剧,而是纪录片啦。” 夕子对冲岛不耐烦的语气产生敏感反应,缩起了身子。冲岛立刻察觉,将视线从手机画面移开,露出笑容说: “哎呀,对不起,夕夕好聪明。可是,那样就不叫梦想啦。现实中的工作既单调又辛苦,工作的人所有心力都在工作上,自己本身并不会那样发光发亮。而且,现实生活也不像连续剧有那么多趣事。所以,在戏剧中,充满魅力的主角与充满魅力的异性邂逅,发展出有趣或悲戚的情节,让观众觉得这种事说不定也会发生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这就是带给人们梦想的人的工作。” “那么,那样的梦不就是假的梦吗?不就是谎言吗?” “没错,就是谎言,所以才叫梦想。” 夕子无言以对,但也无法接受那样的说法,皱起了眉头。 “我不但没见过那里有客人,连店员都没见过。”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不会倒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希望那家店会存续下来。” “嗯。” 夕子用力点头,心中还真的希望那家店不会倒,尽管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家店的事。 出了商店街,多摩走向往郊外去的唯一那条路,方向正好跟夕子家所在的住宅区、社区地带相反。走过为车子点亮橙色灯的长隧道的侧道,又过了公交车站后,商店和行人越来越少,绿意却越来越浓了。这是夕子不常走的方向,中途已不见熟悉的道路,好像来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从行人专用道狭窄、弯曲、旁边还有车子快速通过的下坡道走下来后,眼前出现了远离市中心的辽阔田野风景。 一条没有铺柏油的路穿越田野正中央,只有两道车轮痕迹处没有长杂草,一路走来都没有树荫,日光直射,热得夕子头上流下好几道汗水。今天没有抹防晒霜,一定会晒伤,晒得皮肤变色就会被经纪人骂,但是,夕子还是边走边抬头看没有被大楼遮蔽而勾勒出缓缓曲线的蓝天,深切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像大船和孤岛似的积雨云,飘浮在高空中。 两座并排的山前,有栋两层楼建筑的车站。车站很大,但使用率似乎很低,没看到什么人。山脚处有台阶,竖立着小小的古老红色牌坊,上面应该有座神社。 “多摩,你每天从这么远的地方去学校?” “不远啊,你应该多多锻炼身体,到我们家还有一段路呢。” 田野中偶尔会看到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区域,上面立着“私有地,请勿进入”的牌子,牌子上有很多像是签名又像是记号的涂鸦。夕子见到高大的杂草丛中有一簇簇野生的向日葵,立刻靠了过去仔细看,只有一些还残留着黄色花瓣,大多弯曲着高大的花茎,饱含油分种子的头低低下垂。太靠近草丛就会有虫子的振翅声掠过耳际,想到可能是蜜蜂,夕子赶紧回到路中央。 海的味道从前面乘风而来,夕子原以为是多摩身上的汗味,没想到道路右边的私有地不见了,出现了纵长的海滩和太阳照射下波光潋滟的海面。 “是海!喂,那是海吧?海这么大啊?” “你只有从海水浴场看过吧?从这里看,不但海面辽阔,水也清澈。因为是渔船区域,不是海水浴场,所以没有淋浴的地方,但是,想游泳还是可以游。” 夕子只跟市内小区的孩子们玩过,所以对多摩家在沿海地带的独栋房子很好奇。窗户上有鱼鳞状格子,多摩说那是为了防止海风的盐分沾粘在窗框上,窗户会打不开。屋子里弥漫着线香和榻榻米的味道。上初中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男生家里。 来到屋檐下,看见鱼鲞吊成鱼鳞状的晾晒台高速转动着,剖开的鱼鲞快速转着圈子。 “哈哈,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样晒干的。” 夕子觉得快速旋转的鱼鲞很好玩,不停笑着。 “把脸靠近的话,会被鱼尾巴扫到吧?” “不要靠近哦,机器会停下来。” 夕子第一次看到这种开放式的外廊。多摩家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位于高台上,庭院下面就是汪洋大海。海风凉爽地打在身上,阳光照耀下的海浪金光闪闪。 “海这么近,好舒服。” “来场大海啸就完了。” 庭院角落有间狗屋,夕子一靠近就从狗屋旁跑出了一只类似日本小犬的杂种狗。夕子蹲下来,那只狗就走到旁边,将身体侧面朝向夕子,停下来了。 “那小子喜欢人家摸它。” 夕子抚摸着狗背上浓密的毛,褐色的硬毛被阳光晒得好温暖。狗明明喜欢被抚摸,却没有陶醉地眯起眼睛,在夕子抚摸它时,只是直挺挺地站着眺望大海。 “你有准备考高中吗?” “没有,你要考哪一所?” “都内高中。” “哦。” “你呢?多摩。” “考当地可以考得上的地方。这里好热,全身都是汗了。” “去海里游泳吧?” “你又没带泳装来。” “刚才回你家路上,不是有家卖游泳圈之类的店吗?我想那里应该也有卖泳装,我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