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婚姻大事所需的特殊气氛,都被日常生活中的对话遮蔽了。现在,在此情此景之下重新提起,这话题就像长期冰冻在雪山深处,现如今原封不动地呈现在两人面前一样。 “那时候你提起结婚的事,老实说我很讶异。” 干子强忍住哼笑的冲动。三十岁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考虑结婚的事情,她之前只是不想被冬马当成包袱,所以没再主动提起罢了。 “不过,也难怪你会考虑,我们交往了这么久,彼此又都到了这种年纪,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 冬马自嘲地笑笑,抿起嘴来看着干子。长久以来,当冬马提起难以启齿的事时,干子就会习惯性地偏着头说:“然后呢?”催促他继续说下去。两人分别扮演懦弱弟弟与精干姐姐的角色。 干子偏着头,催促他说下去。 “但是,我从来没考虑过。”冬马像是不吐不快似的说了出来,“所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思考,结论是我没有权利继续与你交往,剥夺你的时间,我们分手吧。” 冬马毅然说出口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干子,一动不动,仿佛在等着看这个世界会不会因自己的这番话而崩溃瓦解似的。店内的有线电视低音量播放着流行歌曲,两人坐的椅子铺着酒红色的天鹅绒。这里虽是禁烟区,却飘着浓浓的烟味。天花板上的冷气开太足了,每当带着霉味的风扫过,身体就会发冷。 干子回望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服务生过来要点单时,她点了红茶。 ——要加奶还是柠檬? ——柠檬。 ——知道了。 冬马开始流下泪来。 “对不起,突然跟你提这种事。可是,这是我烦恼很久后得出的结论。我曾经希望能给你幸福的。我还是爱着你的。” 听到最后那句话,干子猛然抬起头来,冬马见状露出后悔的神情。大概是怕干子会逼问他,既然还爱着她,为什么要分手之类的吧。干子为了表示自己不会那么狼狈地死缠烂打,便展现大姐姐般的微笑,唇边的大黑痣也随着嘴角上扬。 “还记得吗,在法国那家咖啡店,你也是这样的表情。” 那时也是谈分手。冬马怀疑干子跟中国留学生之间的关系,不相信干子说的话,所以提议分手。严格来说,当时的表情跟冬马现在的表情并不一样。同样显得茫然,但他在法国时的那种对干子充满爱与执著的炽热眼神已不复存在。 “那家咖啡店看得到海,不管冬天或夏天,我们都常跟真美子、露西一起去,然后回我的住处,大家一起睡到天亮。尼斯那间公寓,刚开始只有我们两人住,但是大约一年后,我们各自交了朋友,朋友们都会来玩,好热闹、好开心。” 干子是在留学的大学里认识了冬马。当年,冬马二十一岁,干子二十五岁。干子是一家颇具规模的进口家具店老板的女儿,冬马是混血儿,母亲是法国人。他们认识一个月后开始交往,在老旧公寓租了一间房间,同居了四年。那期间两人都毕业了,却没有正式就业,只做些短期的工作,成天只顾玩乐。 “去你老家拜见你父母时,你母亲还教我怎么做炖菜。我看你吃得那么开心,回日本后,也买了鸡肉、红酒做过好几次。到了假日,就两个人牵着手在海边散步,还说变成老公公、老太婆后,也要这样两人并肩散步。” “喂,别再说了……” 冬马有些激动,声泪俱下。他是一个无法承受“回忆”这个词的男人。看到他痛哭的样子,干子尽管觉得窝囊,心却还是揪成了一团。 “我觉得结婚会是那段日子的延续。” 两人认识五年后,便回到日本找工作。回到日本之后,依照冬马的要求,两人是分开住的。但是,每天还是频繁往来于彼此的住处。冬马找过几个工作后,选择了专门进口法国货物的批发公司。干子找得不太顺利,几次面试都没通过。干子暗忖,大概是因为自己打从心底里认为没必要工作。 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结婚了。 曾经对这点深信不疑的自己,现在想起来是那么遥远。实在是太天真了。 “我跟你度过了很快乐的日子,这是事实,我不会否认,这也将是我一辈子的回忆。但是,我不能跟你结婚,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认识更多的人,不想让你成为我的最后一个。” 冬马哭归哭,还是从头到尾把话说清楚了。他曾经一再反复说过“我只有你一个”。恋爱中,这句话远比“我爱你”或“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来得甜蜜,然而在分手时刻,却产生了全然不同的含意。跷脚而坐的双脚有些发麻,干子上下互换位置后,倾身向前说: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去认识很多人啊,虽然我不是你的最后一个,却是跟你结婚的女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冬马不解地看着干子说,“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愿意为了你妥协到这种程度——她很想这么说,但是,又怕吓着他。总之,决不能让他退却。虽说“大姐姐”是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但非得在这时候摆出这种姿态来不可。而且冬马那向上望的恐惧眼神,实在令她心浮气躁。 “我找到工作了。”她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 “那……恭喜你。” 干子出其不意的反应,顿时舒缓了冬马凝重的表情。 夕子被包装得越来越过度,小小的脸蛋都被戏服掩盖了,看着她这样的外表,冬马产生了危机感。为了让夕子暂时离开日本的生活,他配合夕子的寒假请了长假,带着家人回到自己的故乡。冬马在法国乡下的老家只剩下母亲,母亲在很久以前冬马的父亲去世后,便放弃阿部的姓,恢复了旧姓。冬马的母亲看着只会说日文的孙女的眼神,就像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房子位于还残存着中世纪的桥和建筑物的村子里,藤蔓缠绕的石砌墙上的高大木门是主要特征。夕子快乐地遨游在法国的大自然中,而真正得到解放的人是冬马。回到睽违已久的故乡,他把在日本的烦心事都拋诸脑后,开着租来的车带夕子到处游玩,希望夕子能喜欢上这个第二故乡。 “夕,过来。” 回国后,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和母亲,把一个人在客厅角落玩的夕子叫了过来。夫妻俩喝着从法国带回来的酒,吃着乳酪,相依相偎坐在沙发上。客厅角落堆着还没收拾的旅行箱、要送给朋友的许许多多绑着丝带的伴手礼,在法国的快乐气氛还原封不动地残留着。 夕子坐到父亲大腿上,几乎如体臭般沾染在父亲身上的甘甜、沉稳的香水味,从脖颈飘过来。 “夕,你想不想去法国住住看?” “想啊,想啊,我想住法国!” 夕子在沙发上蹦蹦跳跳,跳得弹簧轧轧作响。 “看吧,夕也这么说。我们就搬去住住看吧,说不定会比在日本还好。” “你的工作怎么办?” “辞职啊,我一点都不会舍不得。” 母亲笑着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父亲的脸颊上,父亲吻了一下母亲的额头。 “你真的很讨厌工作呢。” “我不是讨厌工作,而是日本的职场不适合我。日本人很多都是过了下班时间还继续工作,彼此束缚,满口怨言,却没有人真心想改变自己的职场环境。” 父亲似乎是想起了不开心的事,用法文低声在嘴巴里念叨着。一提到职场的事,他就会沉下脸来,语气变得很差。 “那么,这房子怎么办?” “卖了啊,用那笔钱在法国买房子。” “别开玩笑了,你要怎么跟爸解释?” “又是你爸。” 父亲叹了口气,不想再谈似的搔起了夕子的肚子,夕子发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声。 “还有,夕子的工作怎么办?现在夕子每半年一次的广告工作和杂志模特工作,赚的钱就跟你的薪水差不多了。” “不要谈钱的事嘛,更何况夕的工作在法国也能做,她可以在法国当模特。” “Oui Monsieur(是,先生)!”夕子用刚学会的法语回答,父母亲都笑了起来。 “看吧,不会有问题。” “我不要,日本住起来比较舒服。” 母亲闭上眼睛,神情陶醉地把脸埋在父亲的下巴下,用嘴唇吸着父亲脖子细嫩部分的皮肤。夕子吃醋地拉开母亲,把脸颊贴在父亲胸前。 “对我来说,住在法国比较舒服,我来日本工作就是为了在法国买房子。现在存到了一些钱,差不多该回祖国了。” “那么,你跟夕子两个人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哟,妈妈答应啦,我去订我们两个人的机票吧,夕?” 父亲笑着说,可以感觉到有部分是认真的。 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知道夕子的广告契约真的是“半永久”性质后,继续住在日本便成了定局,搬回法国的事无疾而终了。夕子还是继续住在昭滨。 从小被亲人当成明星,总是穿着流行的衣服,在工作场合也被宠爱她的大人包围着,周围的人都以为夕子会成为任性、自以为是、鬼灵精的小孩。然而,身心在轻松自在的环境中成长的夕子,既不曾轻视过谁,也从不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夕子最关注的不是周遭的人与事,而是身旁的大自然。 父亲喜欢大海。夏天的节假日里,在游客还没从其他县市涌入沙滩之前的早晨,他就会带着夕子去海边玩。沐浴在朝阳下的海水清澈明净,海面被太阳照得微暖而不热,温度差不多刚好引人入眠。与父亲漂浮在辽阔的海上,她觉得身体就快在波间融化了。上岸后,他们会在沙滩散步或躺着做日光浴,让满是沙子的身体逐渐风干,不用手拍,沙子就会自然剥落。近中午,游客到达,海滨开始热闹起来时,父亲和夕子就回家吃中饭了。 暑假中跟父母外出,也是去海边。在衣服下穿着泳装的她,跟父母去的海边既没有白色沙滩,也不是有很多裸露岩石的漂亮海岸休闲中心,可她就是喜欢当地的大海。如果游得很久,那一天上床后,身体还会残留着海浪的韵律,闭上眼睛就能沉浸在随波摇晃的感觉中。不管是怎样热的夜晚,只要在海里泡过很长一段时间,当天的身体就会像鱼般变得冰冰凉凉,不再出汗,可是,仿佛失去了自己的体温,完全被海的温度同化了。想到这,她会不禁害怕起来:如果永远这样该怎么办? 母亲觉得美眉俱乐部的成员都很粗俗,瞧不起她们,看到她们过于裸露的衣服,就蹙起眉头告诉夕子,即使是经纪公司的人建议,也决不能穿成那样。可是,比起那些明明没什么可看还惜肉如金的女人,她们的肌肤有着身为公众人物的自在与禁得起他人视线的强韧。全身都晒成蜜糖色的肌肤、烫过离子烫的及腰直发,都散发着与她们的美丽相称的自信,成了夕子的憧憬。 夕子从学校回来,上二楼时,看到母亲正在打扫父亲的房间。夕子对着母亲正在整理父亲抽屉的背影说:“我回来了。”但是,可能是整理得太专心,紧紧握着抹布的母亲没有注意到夕子。夕子进入隔壁的自己房间,放好书包,再走下一楼的客厅。父亲已经下班回来,正在看电视。 “夕,回来了啊?” “嗯,肚子好饿。” “爸爸也是,妈妈去哪了?” “正在打扫爸爸的房间。” “这样啊,你去叫她快点做晚餐。” “好。” 夕子又走上二楼,母亲还在打扫。稍稍弯腰的母亲开着父亲抽屉,身旁堆满了原本应该是收在抽屉里的资料文件,似乎是在这种时间整理起了抽屉内部。 夕子正要对母亲喊“吃饭啦”的同时,母亲冷不防地站了起来,脸上是不曾有过的紧绷表情,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夕子,什么都没说就从夕子旁边走过,快步下了楼梯。母亲手上拿的不是抹布,而是什么纸张。 “妈妈?” 夕子跟在母亲后面下楼,母亲堵在父亲面前说: “冬马,谢谢你结婚十四周年的礼物。” 母亲颤抖着手,放下房子的钥匙和写着“契约书”三个字的纸张。父亲没有动作。 “这不是我们家的钥匙,还有这张房屋租约,你是替我租了什么别墅吗?应该不是吧?租约地址是在都内,而且这是更新过的租约,所以,你最少已经租了两年。” “爸爸,你买了房子吗?” 两人互瞪着,没有回应夕子。 “而且,订租约的人是你,可是,居住人数是两人,还写着我知道的女人的名字。” 夕子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存在于双亲之间,她完全听不懂他们两人在说什么。总是以夕子的话题为主的双亲,第一次遗忘了夕子的存在。 为了掩饰心中的动摇,直瞪着母亲的父亲,表情突然像噗嗤断裂的线般变得懦弱,垂下了头。 “对不起,那是我帮她租的房子。” “你常骗我说去同事家住,其实是住在她那里吧?我早就知道你常住在这地方了!” 母亲激动地大叫,声音是前所未有之大。 “我是住在那里。” 母亲茫然地垂下双手。 “为什么你说得出这么肮脏的话?”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一直瞒着你,我很难过。从今以后,我不想再撒谎了。” 父亲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没说出口。 “怎么了?想说什么就说清楚啊。” “夕在看。” “那又怎么样?” 父亲开始说起夕子听不懂的法语,母亲等不及父亲把话说完,就同样用法语吼了回去,父亲无奈地举起了双手。 “没错,你说得对,我是salaud法文,坏蛋,流氓,下流胚。,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你会原谅我。” “什么意思?” “我们分开吧。” “别开玩笑,这才是最天真的想法。” 母亲又说起了法语,这回是平静但又有点死缠不休的说话方式,话中没有夕子去法国玩时听到的音乐般的声响,异国语言听起来就像带刺的咒文。父亲低声嘟哝着: “为什么要如此责备我?你怎么不想想我们是怎么结婚的?还不是因为你那种手段。而且,我跟你谈分手时,你也有过承诺啊。” “承诺?” 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中,父亲又开始用法语说明,母亲点点头笑了起来。 “啊,你是说以前你在咖啡厅提分手的事时,我所做的那个承诺?什么承诺嘛,说得那么好听,害我一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对你来说,那个承诺不是什么肮脏的事,而是正当权利吧?既然这样,你干吗改用法语说?用日语说啊。” 困窘的父亲转向夕子。冷不防地与父亲的视线交接,夕子大吃一惊。 母亲又笑着说: “放心吧,就算用日语,夕子也还听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