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紧张和愤怒所产生的热气,充斥着干子独自居住的房间,使得空气一片浑浊。她把脸靠近镜子,用细笔抹红嘴唇。刚洗过澡的身体还发着烫,肩膀汗水微淌,长衬裙的肩带下滑。她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浴巾,擦去鼻头上的小汗珠,用化妆海绵重新将粉底脱落的地方打上粉底。 今天,与我交往六年的男人,将跟我提分手。 我的答案会是:“我决不分手。” 但是,直接说“决不分手”,只会让对方更想分手而已,必须做得更漂亮才行。在粉底还没干之前,她用粉扑在脸上拍上香粉,再用眉笔盖住极像昆虫的、稀疏的上扬眉毛,然后,在眼睫毛内侧涂上厚厚的睫毛膏,扬起上眼皮张大眼睛,在睫毛根处画上眼线。本来还要抹上腮红,但是,那么做会破坏她想让表情看起来从容自若的策略,所以还是作罢了。 她在手腕内侧抹上柑橘味的香水,用手指蘸取黏稠的发蜡搓揉发梢,把睡乱的齐肩发抓出整烫过的感觉。种种味道混杂,呛得人快要窒息。她向来不喜欢在刚洗好的头发上抹整发剂,除非特别场合,否则即使跟心爱的男人见面也不会抹。反正那个男人说过,喜欢她“原本的样子”,还说“最喜欢洗发香波的味道”。但是,她怀疑那根本不是真心话,他真正喜欢的是浓妆艳抹的女人,而且现在已经有那样的女人出现在他身旁,所以自己的存在变得不重要了。不,不可能。当他从后面抱住自己,闭着眼睛用鼻子摩擦自己刚洗好的头发时,那种陶醉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 又热又苦的泪水就要涌上来,她不想让刚画好的眼线晕开来,猛地仰面朝天,把差点流出来的泪水挤回去,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眼泪流过眼球表面,又回到了眼睛深处。 她只能安慰自己,能预料到对方会提分手的事,总比事出突然有利得多。能够预料,就可以事先想好说些什么。当对方拼命为自己辩解时,如果我说出对方意料之外的话,很可能使对方自乱阵脚,不知所措,我就可以乘胜追击。 化好妆后,干子重新检视整个脸庞,而非各个五官。镜子里的女人把那张刚洗完澡的红通通的脸,用愤怒让它鼓胀起来,吊着眉毛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连她都觉得可怕,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行,今天不能带着这张脸去。” 不管怎么笑,都抹不去表情的尖锐。做出来的笑,根本掩饰不了瞪视的眼神。干子用手指按摩眼角与一生气就容易产生皱纹的鼻翼周边,收起一激动就会抬高的下巴——干子二十多岁时给人强悍印象的下巴,过了三十岁后,给人的印象变成谨慎小心又顽固——感觉好多了。干子穿上发光面料做的短外套、开衩的紧身裙,将裹着丝袜的脚滑入黑色浅口鞋中,走出了玄关。 约定的时间是两点,冬马提早到了,坐在两人来过几次的某咖啡厅靠窗的位子上。他不像平常那样选择自己的房间,而选择了这个地方,是不想在自己房间留下不好的回忆?还是怕待在密室,干子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尽量避免?不管是出于什么考虑,都叫干子生气。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谈实在太荒谬了。她向来是坐在他的大腿上,抬头看着他说话的。她强忍着不让面颊鼓起来,把力量集中在嘴唇上,硬是挤出笑容,一边就座一边问道: “你提早到了,几点到的?” “一点半。” “已经来三十分钟了啊?” “我是跷班来的,想在这里一个人先思考一下。” 冬马的严肃语气和眉间那一条皱纹所营造出的凝重模样,让干子觉得厌烦。阿部冬马二十七岁,穿了三个月的西装,终于看起来比较有模有样了。他有着日本与法国血统混合的深刻轮廓、低垂的忧郁眼眸和浓密的长睫毛。他习惯性地蜷缩着上半身,一副尽可能让自己高大身躯显矮显小的样子。 “干子,你大概知道我想说什么吧?”冬马眼眸朝上这么问。 被冬马看出自己心里有底,这让干子有些惊讶。她本想装傻问他什么意思,但犹豫了一下后,很快就耸耸肩说: “嗯,大致猜得到,就是上次那件事吧?” 承认已经察觉,也可以省去对分手话题表现出诧异之类的愚蠢反应。所谓的上次,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盛夏时分,夜风从纱窗吹进来,她在冬马一个人住的房间里,对着正在看电视的冬马的背影,提起了结婚的事。她的口气是轻松的,却发觉看不见表情的冬马的背上逐渐被汗水濡湿了。 “怎么了?干吗突然提起结婚的事?”冬马静静地说,“看电视的时候不该谈这种事吧?”干子说:“是啊,的确不是看电视的时候该谈的事。”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她知足了,起码知道冬马把这件事视为大事。因为毕竟是第一次提起。但是,冬马从此没再提过结婚的事。 三 拍摄邮购目录期间,夕子一放学,就跟来学校接她的母亲一起去摄影棚,经常一拍就拍到晚上。有时冬马下班回到家,夕子和干子都还没回来,这时冬马就会做好晚餐等她们两人回来。 “爸爸,我们回来了!” 冬马笑着迎接她们,但是,一看到夕子的模样,脸就沉了下来。 “夕穿的是什么衣服?不要让她穿那种衣服。” “你是说外套吗?那是人造毛皮,不是真的毛皮衣,差不多一万日元的童装品牌。”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我只是不想让她穿那种虚浮的衣服。” 那一天,夕子戴着像南瓜般层层膨胀的牛仔布鸭舌帽,披着短毛的人造毛皮衣,下配裙子和马靴。每件都很华丽,但却莫名地适合夕子。倒是产后逐渐发胖的母亲,穿着比婚前朴素许多,不是那种大婶或贵妇人装扮,而是偏好T恤、牛仔裤之类行动方便、类似摄影棚工作人员的衣服。 “夕子是广告主角,当然要穿这么耀眼的衣服。” “让她穿在这一带的住宅街不会太醒目的衣服,不要穿那种只适合摄影棚或大街的衣服。不分清楚平时的衣服和戏服,要被变态盯上的。” “平常她去摄影棚或去学钢琴,都有我接送,就算被盯上,也没有人能靠近她,比其他那些放牛吃草的孩子安全多了。” “我知道。可是,不管多安全,我都不想让夕穿那样的衣服。跟其他孩子比起来,夕显得飘飘然,好像脚没着地似的,看得我有时候很不安,总觉得她会飞到哪儿去。” “冬马,不要说得这么感伤,对她来说,穿衣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所以,请你不要管那么多。” 干子凭自己的喜好买了一堆童装,夕子的衣橱里塞满了有翅膀的帆布背包、有绒球的围巾、袖口和下摆有亮粉蕾丝的名牌迷彩图案运动背心、贴着很多骷髅或外国国旗和徽章的牛仔衣、可以放在手掌心上的小小高跟凉鞋等等。 有一天,冬马下班后顺道去了平常总是敬而远之的广告摄影场。他把老婆预先交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通行证递给门卫看后,进入摄影场内,走在宽大面积上建成的多栋黑色仓库型巨大建筑物之间。建筑物上标示着二、三等号码,应该是摄影棚的号码。他打电话给夕子的拍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夕子在第六摄影棚拍摄,所以他寻找六号。途中,有在电视上看过的演员穿着戏服与他擦身而过时,他都会不由得盯着他们看。 到第六摄影棚时,工作人员已经等在建筑物前。他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入摄影棚。天花板挑高的微暗室内搭起了儿童房,灯光照射下的房间,有很多工作人员在里面作准备。正好是夕子的休息时间,没在拍摄。肮脏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胶带撕撕贴贴的痕迹。夕子和老婆在离道具稍远的地方,靠圆火炉坐在塑料布上,默默地看着书。夕子发现父亲,大叫:“啊,爸爸!”同时挥起手来。 “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会看坏眼睛啊,为什么要坐在这么角落的地上?” “为了不妨碍道具的搭建啊,小孩子蹦蹦跳跳很可能破坏道具,所以不能让她在道具附近玩。她还只是个小牌演员。” 摄影棚内的人不少,但是出奇的安静。当然都是大人,没有像夕子那么小的孩子,所以夕子特别醒目。 广告相关人员知道冬马是夕子的父亲,就把他拉到导演椅后面的位子,对夕子赞不绝口。 “因为这部广告,有很多连续剧来邀戏呢。” “我不想让她接更多工作……而且,夕子自己也很喜欢跟朋友玩,所以,不管我们怎么说,她都不肯再增加工作了。” 广告相关人员点了好几次头。 “那很好啊,很多童星都是在大人包围下成长,从来不跟自己差不多任性的同一代孩子玩耍。最好还是在学校与摄影棚之间保持平衡,不要偏向任何一方。不过,就算以后不增加工作量,最好还是加入某家正式的经纪公司。” 听到“加入某经纪公司”这种与小孩子不相称的话,冬马皱起了眉头。 “总之,有大经纪公司来找我们谈过这件事,您可以跟他们的人见个面。就是那家S经纪公司,您知道吧?” 这时,从摄影棚角落传来喧闹的嬉笑声。冬马转过头看,只见几个空闲的年轻工作人员正围着夕子玩乐。跟工作人员牵着手骨碌骨碌旋转的夕子,发出腹部被搔痒般的小孩子特有的笑声,响彻微暗的摄影棚。在昏暗的静寂中,那笑声听起来不太有现实感,一阵寒意掠过冬马的背脊。 五 冬天,升上初二时,夕子和母亲被经纪公司的制作部部长找去,说是要确定今后的工作方针。 “夕夕,你因为广告的关系,知名度已经够高了,越来越多的观众说想在电视上看到你。但是,你到目前为止的活动范围比较特殊,所以,为了扩展今后的领域,现在最好先拟定计划。” “我希望她能兼顾学业与工作。”母亲说。 “我说的不是量的问题,而是质的问题,并不是要增加她的工作量。譬如说,有好的工作,谁都会想接吧?但是,我们经纪公司很注重艺人的资历,如果夕子接的工作比先出道的艺人好,恐怕会引起非议。所以,我们想到的对策是……呃,夕夕,你知道去年从我们公司出道的‘RQRace Queen,即赛车女郎。刹那美眉俱乐部’吧?”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 “是由现任赛车女郎组成的偶像团体,是成员多达二十多人的大型团体。夕夕可不可以加入她们,当她们的妹妹呢?但是不叫赛车女郎,叫赛车天使。” 部长说着,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 “时间保证很短。抱着过渡的心情也好,我希望夕夕能加入她们。这么一来,就可以毫无愧疚地接今后的工作。加入美眉俱乐部后,偶尔可以以来宾身份上她们的节目,想跟夕夕合作的媒体也可能指名俱乐部的美眉们一道上,对双方都有好处。” “冲岛,你认为呢?”夕子和母亲看着经纪人。 “我认为是很好的机会,可以向俱乐部的前辈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在上今后的大节目之前,也有必要先借由她们的深夜节目来热身。那是录像节目,NG也不会挨骂。” 他隔了半晌才这么回答,一副是自己经过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的样子。其实,他也是替经纪公司工作的人,当然会赞成。 “加入经纪公司后,还是得为了经纪公司的利益,接不想接的工作。”在回家的电车上,母亲叹了口气说,“他们是为了捧红那个谁也不知道的什么俱乐部,想利用你来当引爆器。” 再怎么埋怨,夕子她们的意见也不会被接纳,夕子只能遵照公司指示加入美眉俱乐部,跳入美眉俱乐部的工作现场。 到了春天,由俱乐部的美眉每个礼拜轮流当主持人和副主持人,来报道F1等赛车相关战况的深夜一点时段的三十分钟节目,突然冒出了夕子这么一个人。在节目开头,夕子自我介绍说:“我是RQ刹那美眉俱乐部的赛车天使阿部夕子。”说的是自己,她却浑身不对劲,总觉得这个头衔长得像在辩解什么。 她还去了赛车场,报道预赛和国内的决赛。在赛车场上,俱乐部的大姐姐们都是地地道道的赛车女郎,所以,会拿着大大的遮阳伞,在车道旁的维修站车库看着她们支持的车子。夕子就在观众席上,跟一般观众混在一起,转播赛车的紧张气氛。刚开始,夕子很受不了车子发出的噪音,即使有摄影机在她旁边拍摄,她还是无法掩饰报道将近两小时的疲惫。但是,越来越了解规则后,她知道赛车手跑几十圈下来,必须集中注意力不断展开攻防,便对赛车产生了兴趣,不再觉得疲惫了。而且,参与作战的不只是赛车手,背后还有很多负责车子的保养、视天气更换轮胎等进行快速维修的工作人员在支持着,也让她十分感动。 她面向电视播报赛况,语气完全不输给狂热的正面看台观众。在车子起跑冲刺时类似破裂声的噪音中、在加速时的引擎声中、在车体低矮又把赞助公司的商标像贴纸般贴得满车都是的车子的包围中,夕子以她的感觉享受着这个世界的乐趣;她喜欢赛车手在颁奖台上高高举起的美丽奖杯、大白天的胜利香槟浴、动不动就故障冒烟的车子。相关人员告诉过她,经常故障是挑战速度极限的证明,但是,突然停在赛车场上的车子,在停下来的那一刹那,看起来就像遥控车般变得毫无价值。 不过,加入俱乐部后,她觉得最有趣的还是好几个赛车女郎挤在厢形车里换衣服的情景。赛车场没有更衣室,她们都在停在附近的大型厢形车的狭窄空间里换衣服。当她们换成红色或黄色的珐琅质衣服时,可以看到她们姣好的身材,有着小蛮腰、圆翘的臀部、修长笔直的腿。跟夕子或同年龄的孩子的身材完全不一样,每个部位都散发着芳香,仿佛在诱惑男人。 夕子换上拉拉队女郎般的简单迷你裙装后,会站在角落,看着大姐姐们穿上精心设计的衣服。为了怕撞到旁边的人,她们会先局促地举起手来,在腋下喷上止汗剂,再穿上布料在胸前复杂交错或必须从背后扣上链子的衣服,动作小心而利落,以免弄破衣服。自己的手够不到的背部拉链,就跟在旁边换衣服的同伴彼此互拉。她们所属的队伍各自不同,所穿的衣服也各式各样。跟所支持的车队的车体颜色一样的鲜艳衣服,非常适合她们。有的是鲜红色的短背心,配上带有光泽的珐琅质热裤。俱乐部的大姐姐们很喜欢夕子,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讽刺或刻薄的话,都说她很可爱,对她照顾有加,但是,在车内时会完全忽略夕子的存在,全心全意装扮自己。车内热气腾腾,一双双同样裸露的美腿挤在狭窄的地方,忙碌地动来动去。